87. 荒院枯井一网打尽

作品:《季大人升官笔记

    火势渐缓,黑烟腾绕,晨雾见山,东方初白。


    东西双向而来的快马在季泠营帐前同时勒住缰绳。


    季泠接过方时迁托阅云带来的回函,略看了两眼,转瞬就不在意般捏着信角,随手烧了。


    “哦?走水了?”


    前来复命的的锦衣卫看着那张纸在季泠手中化成灰烬,咬咬牙,愈弯了腰,道:“回季大人,昨日上半夜烧起来的,荒院的主屋已经烧塌了。”


    “这么严重?”季泠倒是很平静,仿佛早有预料,“可有伤亡?”


    “死了两个人,无人受伤。”


    “那你们这火,救的真不及时。”回话者顿感压力,腰间配剑沉重,右膝被拽得坠落了地。


    “上回压粮,似乎也是你手下那两人办事不力。”


    “…是。”


    “你说,屡次办事不力,该如何惩治?”


    “领五十棍,停职一月。”


    “耽误赈灾之事,又酿成两桩命案,仅仅如此?”


    “季大人……这……”季泠不再耽误功夫,起身经过他时,淡淡下令:“阅云,派人通知越大人,将那两人革职,押送回京,等候发落。”语罢,又瞥了回话之人一眼,“你本该受连坐之罪,现下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带上人,随我进城。”


    姚家后院,所有人都被驱赶至一处,孩童哭泣声,妇人惊慌安抚声,奴仆求饶声,桌椅碗盏推挪跌落声,四面八方,热闹非凡。


    季泠跨过垂花门,见此混乱,不禁皱了眉。


    供她驱使的锦衣卫人数不多,要借此机会清查姚家,她需要府衙与徐行的人手辅助。


    可,三拨人马凑一块儿,各为其主,各怀心思,场面难免失控。


    尤其是府衙来的衙役,进了后院,见了财宝,眼睛放光一般,若不是边上还有几个锦衣卫盯着,怕是都要把主院洗劫一空了。


    为首的妇人护着年轻女子与她怀中稚童,正被府衙之人反扭了手压着,发髻凌乱,连她鬓边那只桃花簪都快要倾斜坠落。


    在冰冷兵甲的碰撞声中,她看见那抹青影。“季大人!”姚夫人如见冬云夏雨,情切切喊她,见季泠看过来,欣喜扯出笑容。


    可等季泠走近,她只得到她片刻的关注,转瞬后是冷淡的无视。而这位她以为可以笼络交好的青年官员,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数十人,无一不俯首帖耳,恭敬有礼。


    此情此景,一位官眷就算再愚钝,也能看出几分门道了。她那只桃花簪,赠得太早了些。过几日,怕是就要成为这官员威胁她夫君的利器了。


    季泠转而看向钳制着姚夫人的衙役,微笑一下,立刻又恢复冷峻,淡声道:“松开。”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这些衙役要表示忠心,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对旧主落井下石。


    “季大人,这…”衙役犹豫不定。这可是姚知府的夫人,拿捏住她,岂不是轻而易举就拿捏住了姚大人?这京城来的季大人是没脑子吗?


    “不要大动干戈。”姚夫人眼中带泪,横手挡在年轻女子与孩童身前,张望着什么。下一刻,她眼中惊慌骤变。


    四个苍蓝色窄袖长袍的侍卫压着一年轻男子,从后院走来。


    “季执庸!”


    “夫君!”


    “儿子!”


    三声呼喊同时想起,季泠面无表情,对上姚知府之子的怒眼。还真如她所料,姚夫人早已安排好他的儿子,可惜了,武昌府就这么大,要抓他,轻而易举。


    既然一家已经团聚,那她就放心了。


    “全部分开,关到偏院去,三步一人驻守,蚂蚁也别爬出去一只。”


    姚知府之子大怒,拼命挣脱侍卫,却徒劳无功,只能厉声质问道:“季执庸!你不过一介主事,有什么资格来关押我们!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你父亲?”季泠嗤笑,还未回复他,又听见一声高呼,“季大人!”季泠挑了挑嘴角,武昌府的角儿都齐了。


    曲通判带着另一队衙役,声势浩大前来拦截。


    曲通判朝她略行了礼,倒是能稳得住,季泠不欲落人口实,也以同样态度回了他礼,才正了身子,随即抬手示意:“关起来。”


    曲通判装饰许久的面皮陡然破裂,不免露出几分不满:“季大人这是何意?武昌府衙可没收到处置姚知府的命令,您怎能擅自押人?”


    此言一出,看管姚家人的衙役面面相觑,不由松了手,让姚家人得几分喘息的空间。


    是啊!她说要人就要人,说抓人就抓人,黄同知就那么点了头,却也无人给他们这些衙役一个正当明确的逮捕文书。这京城来的季大人是想干什么?


    “曲通判,消息倒是及时。”季泠上前一步,不矮他寸厘,气势自然也不弱他分毫。他身后一队衙役,而她身后三纵卫队,更是压他几分。


    “不敢,只是,季大人可是奉诏前来赈灾的,莫要擅自插手武昌内部事务。毕竟,您才上任,湖广司中,仍需老人坐镇,不是吗?”


    “哦?曲通判这是在,威胁本官?”


    曲通判笑笑,看起来十分无害:“不敢,下官虚长季大人几十岁,自然见过的世面也多几分。季大人想在武昌占山为王,可也不该操之过急。”


    季泠笑意愈甚,眼看着她这方的衙役渐生出退却之意,冷静地从袖中抽出一份东西。


    “武昌府衙自然收不到姚知府的命令。”季泠慢慢摊开文书,白纸黑字,曲通判陡然色变。


    “素闻曲通判通识人心,如今一看,果然如此,知道本官赈灾累日劳累,不需本官再费力,自己倒是老实地送上门来了。”


    双手抖动两下,文书彻底展开,曲通判,他身后的衙役,季泠身侧的姚夫人与姚少爷,姚少爷身后的徐家亲卫,全部都将公文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盖了巡抚官印的逮捕文书,以赈灾不利与税银贪污之名,抓捕一干涉事人等。曲通判与姚知府,赫然在列。


    “徐大人不是在承天府吗!你怎么拿到的巡抚手令!”


    季泠慢条斯理地将手令折起,优雅放回袖中,看了众衙役一眼。她这方的衙役有了这纸手令作底气,雄赳赳冲上前,压下了曲通判。


    今日这事实在顺利,季泠心情大好,转身准备往前院走去,苍蓝色亲卫、香色锦衣卫、褐黑色衙役为她让出一条大道。


    “干你屁事。”


    阅云跟在季泠身后,瞧见苦苦等待回复的曲通判与姚家人如吃了苍蝇般,脸色难看至极。


    由清晨前来回话的锦衣卫带路,季泠再度来到荒院之中。倒是真如他所言,主屋都烧塌了,残垣断壁之前,横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季泠捡了一根树枝,挑起白布。身后亲卫面露诧异,看了看那枯枝下焦黑的死尸,再看了看皱眉的季泠。


    这季大人,竟然不怕。


    阅云也略显惊讶,越步挡在季泠身前。若是他的少爷知道季泠看见这样肮脏可怖的东西,兴许会觉得他未能尽到周全护卫之职。


    季泠扔了树枝,无所谓般走到那烧空的主屋。确实是那两人没错,若不能亲眼所见,她可无法安心。


    主屋中,那书架与佛像都已经烧毁,连带着藏着隐秘的隔板也化为灰烬。火可真是好东西,能将一切秘密都巧妙掩盖。


    跨出门槛,季泠掸了掸黑灰,院中众人看着她,忽觉这位青年郎中,兼具崇山峭拔之姿与汪洋放恣之魄,清峻青袍染瑕,为她添上可交付十足信任的切实感。


    “可查出来是因何失火了吗?”季泠问的仍是清晨来回话的那锦衣卫,姓金,行第为四,现任锦衣卫一小旗,手下管辖十人,五人负责此次的姚宅守卫。


    金四答:“这两人当夜应该是潜入荒院寻找什么东西,门窗大开,吹落烛台,主屋皆是易燃之物。”回话时,声音不免紧张,频频偷觑台阶上的季泠。


    季泠点点头,只道:“回去后写出一份可以交差的结案文书吧。现在,用上你的脑子,别再惦记此事,协助我查更重要的事情。”


    金四愕然,抬头看她。他原以为,季泠会因此案大怒,进而发落了他。未曾想,她真让他将功折罪。


    可,什么是比两条人命更重要的事情?


    季泠站在槐树下抱胸沉思着,火烧的干燥还未散去,众人静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她那日去库房,见到的银子,比她想象中少太多了。


    姚知府连家宅都要设计成元宝状,又肯冒此风险,替京城那位敛财,绝不可能只有这么点银子。姚家上下都搜遍了,没有可疑之处。唯有这出荒院,烧了主屋,却似乎仍有隐秘。其余的银子,究竟藏在哪里呢?


    季泠在树下缓慢踱步,清风徐来,槐花飘落。


    细雪飞扬般,数朵落于她肩上。季泠下意识伸出手去接,槐花从她指尖擦过,坠入身旁的枯井之中。分神看去,几乎瞬间,她想到一个从未预想过的可能。


    季泠立刻走到井边,俯身看去,却被金四拦住。“季大人,小心。”那口井很深,季泠若是不慎跌落,那可无法生还。


    “救火之时,属下看过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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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是枯井,深度至少有十米,您不要靠近。”


    “枯井?”可她看见槐花沾在那井壁内。下头分明有水。


    不过,金四所说枯井,估计是指这死井不通活水。


    思考之间,她闻到一股异味。也是在方才金四拦她瞬间,她才隐约闻到。


    不是火烧味,不是花香味,更不是夹杂在其中的、荒院的那股子朽木味。而是……她初到大合乡时,那杯子里的味道。


    随地捡一颗石头投入井中,传来一声嘭响,随即是一阵石头入水声。


    井下有东西。而且,不止一个。


    季泠一笑,回头挥手,“金四,阅云。”两人应声,只听她下令道:“捞。”


    日头西移,金光落庭。季泠在满院金子中巡回,捡了一片落叶,沾上隔水油布的水渍,置于鼻前嗅了嗅,还带着枯井中的异味。


    所有人都僵着身子,不敢让手上与身上沾染的井水再触及周身皮肤。他们都知道,那水的味道代表什么——是泡过腐尸的水。


    片刻后,季泠早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身后跟着的,是凌泉与真正的煎药女使。


    “凌大夫,把药给他们吧。”季泠吩咐完,转头看向打捞的六人,“去吧,用药洗一洗,不要染病了。”


    阅云命人抬来了水缸,凌泉将解毒药洒入水中,供众人盥洗。


    井中打捞出来的,除了装满金子的数个油布袋,还有一只木头匣子。


    “阅云。”


    “属下在。”


    “剑。”


    阅云双手奉上,众人就见季泠借剑鞘敲了敲木匣。匣中装着的,足有数万两银票。这足矣掩盖一切。下一刻,她提剑劈下,木匣破裂,掉出一把钥匙。


    “清点好赃物,拿着这把钥匙,上至祠堂花厅,下至伙房地窖,全部搜个干净。”


    至此,姚知府之罪,由她带着三方人马,亲自敲定。


    日落月升,众人暂歇在姚知府家中。


    晚膳端上来后,阅云送进厢房中,灯火葳蕤,季泠正执笔于案前,万籁俱寂,仅留笔尖划过纸页的细动声。


    “季大人。”阅云验了毒,将木盘搁在圆桌上。季泠来湖广也不带个贴身侍女,如今徐行将她托他照顾,可他怎么做,似乎都有些怪异。说多了,季泠不悦,说少了,徐行不满。


    季泠嗯了一声,不曾抬头。待到结词落笔后,晾干了文书,一抬头,阅云仍杵在圆桌旁。


    “你想问,那幅手令,还是想问,那两具尸体?”


    阅云踟蹰许久,不曾料到他的心思被季泠轻而易举地宣之于口。


    季泠舀了汤,慢悠悠吹着,阅云恍然觉得,她确实是自家少爷带出来的好学生。


    “属下更想问,您是怎么知道,那荒院与枯井的隐秘?”


    季泠空降户部,此前从未接触过刑狱之事,入户部后掌管户籍财税,为何能够一击即中?他总觉着,这位户部郎中,他少爷昔日的学生,如今放在心中的人,身上藏了许多秘密。


    “堂堂一个武昌知府,家中宅院被鬼神之说缠绕十数年,无人敢靠近,他不处理,反将此事弄得人尽皆知。那两人,是他的心腹,偏死在这荒院之中。不够可疑吗?”


    季泠慢条斯理,一口口喝着羹汤,仿佛是什么人间美味。武昌府经旱灾月余,外头粮食短缺,连带着他们这些赈灾人员也难食佳肴,不过是日日以粗面粝饼果腹。今日来了姚家,才发现这儿鸡鸭鱼肉样样不缺,虽然封禁,可这姚家人倒是好不逍遥。季泠也得幸,终于吃上一碗肉羹汤,面色都红润了些。


    “荒院枯叶众多,房屋老旧,寻常人进去,第一步闻到的就是潮朽味。枯井旁,种了许多槐树,武昌往年多雨,雨打花落,香气愈浓,如此更能掩盖那口井的异状。这几手仍不够,姚知府惜财,怎舍得钱财被人觊觎?怕是我一来武昌,他就紧张至极,再次查看了这批赃款。走得紧急,连用来解尸毒的药水都没来得及处理,你应该也看见了。”


    井后那只水桶里,经过一月,水几乎干涸,底部沉下许多白晶,那可不是正常的水能沉淀出的东西。


    他看见了,可他没想到的是,她不仅注意到那只平平无奇的水桶,还注意到他只停留一息的眼神。


    “您,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些。”


    季泠忽然笑了,手中晾凉的汤羹在颤动中溅落。


    “哐当”一声,勺子跌回碗中。


    “阅云,”季泠撑头看他,“我只是年纪比你们小些,读过的书,见过的世面,并不比你们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