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养心殿故人再相逢
作品:《季大人升官笔记》 季泠和徐行一前一后跨过养心门时,撞见了一行官员,为首的是兵部尚书蒋建宽。
她在昔年西北随军前,与蒋大人打过几回照面,后来去了西北,她身边不少人都出自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她与他们虽不算至交好友,可毕竟有一份生死与共的情谊在。
后来冬至宫宴变故,她身份暴露,受人指摘,遭人轻视,那些在西北结识的官员一改在西北的嘲笑,反倒对她和颜悦色了。
人心实在古怪,季泠摸不透。
“蒋大人。”一道声音与他们二人见礼的声音同时响起,季泠本能抬头看去,却突然愣住。
那人从养心殿内走出来,朱门金瓦,蓝天灰砖,一身素色衣裳,与四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那人由严诚亲自相送,大步走到蒋建宽身边,看见季泠时,眼眸中惊诧浮现。
只是一瞬间,也只有面对他的季泠与徐行捕捉到了。
待蒋建宽回身时,他已经眼中无波,只是在视线快速掠过徐行手中的书箱后,长久停留在季泠身上。
像一只紧紧抓住树干的鸿雁,齐无戈的目光攫着季泠。
“侯爷。”所有人都在行礼,对着如此年轻的侯爷。
蒋建宽很快就看出季泠与齐无戈的异样,出面为齐无戈引见季泠。
“侯爷才回京,与季主事是头一回见面吧?”
侯爷?…齐无戈何时袭爵了?她怎么一无所知?
齐无戈袭爵了,那,齐威齐老侯爷呢?
齐无戈盯着她,问:“季大人?”
季泠后退一步,对齐无戈行了一个大礼,“户部湖广司主事季执庸,见过抚远候。”
季泠心中有千万个疑问,可在心中翻转千百回,最终只能拱手,恭恭敬敬,弯下了腰。
齐无戈伸手之时,季泠收回漫游思绪,得体微笑,回道:“多谢侯爷。”
“原来,季执庸,是你。”齐无戈朝季泠笑了笑,皇宫大内,严诚与兵部各官都看出,齐无戈似乎对这位青年主事很感兴趣。
季泠没接话,蒋建宽多看了一眼季泠,严诚适时出声道:“两位大人,陛下召见。”
季泠与徐行拜别他们,随着严诚跨过养心门。
“齐老侯爷…”
严诚略微回头颔首,答:“老侯爷因旧伤复发,上月身故了。”
身故了…
他们远在湖广,一无所知。
行至养心殿前,严诚入内禀报,季泠伸手,徐行将书箱交给她时,注意到微颤的指尖。
宫道长长,晨间飞鸟停留在宫墙脊瓦上。宫人们贴着墙沿走,绕过铸铜大缸时,见到两人,停下行礼问安,又在一言不发中低头匆匆离开。
齐无戈抬头,看见那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四方天中。
秋天快要到了。
建州的秋天很短,通常不过一旬,枫叶在一夜之间变红,春花犹能盛放,树木也会长青,一场秋雨带来寒意,建州就进入湿冷的冬天。
可总有人无比怀念那个冬季无雪的地方,有不知疲倦拍打礁石的海浪,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齐无戈说:“听说,今年湖广旱灾严重。”
蒋建宽答:“夏初时,季主事暂代湖广司郎中一职,去湖广赈灾。徐侍郎领巡抚衔,统管赈灾事宜。”
齐无戈点点头,吐气声重了几分。
蒋建宽偏头看他,问说:“侯爷与季大人认识?”
齐无戈脸上伤情未消,一身素衣,肩上的担子重得快要把青年压垮了,山东海风还是把年少锐意磨钝。
“去年山东大雪,压塌众多屋舍,军饷延误数月,死了很多弟兄。”
蒋建宽点点头,想起这件事。蒋建宽腾出手去过问此事,纯粹是看在老侯爷的面子上。军饷延误已非奇闻,边境军费庞大,要供应保障已经困难,与户部沟通,也总是被国库空虚的空话堵回来。
当时,蒋建宽派了人去户部争论,户部官员只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还要钱,倒不如先把老夫的命拿去!”他派去的郎中就与那户部之人打了起来,还挂了彩,灰溜溜回了兵部。
这件事最后应该是解决了,他并未多留心去过问。是而,蒋建宽尚不明白,齐无戈提及此事是为何意,两件事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
“我麾下有一经历官,与山东司员外郎相识,他最后将山东卫所军饷一事解决了。这位员外郎要抗住上面的压力,去替全山东军士解决衣食性命的大事,想来必定十分不容易,抚远侯府会记得这份恩情。”
蒋建宽脑内过了一遍,山东司郎中,名为陆平。手下的祝员外郎是当年名动京城的探花郎,入翰林院一年,被礼部刘大人安排进了户部观政。之后,他由陆平招入麾下,悉心教导,是极佳的少年良材。
祝扶春虽然年轻,可能力出众,再历练一二十年,在金瓦庙堂中,也会有一席之地。
“祝员外郎做事一向妥帖。”
齐无戈笑笑,说:“祝员外郎来山东时,威海卫接风招待。我问及此事,想知道他是如何摆平户部那些人。”
齐无戈转头与蒋建宽忆起那日交谈,仍然记得这位探花郎听到他提及此事时,难掩笑意。
他说,是受人之托,此事本不是他负责。他不过占了一个名义,山东大雪军饷保障一事,另有功臣。
齐无戈问:“是何人?”
“是她。”
蒋建宽了然,感叹道:“原来,侯爷与季主事还有这段渊源。”
齐无戈道:“是啊,确实,颇有渊源。”
蒋建宽突然想起,抚远侯府与季泠的缘分似乎确有前因可溯。
“想来,季主事应当是顾及与瑞云将军的袍泽之谊。”
齐无戈猛然止步,压下心中惊慌,只表露出应有的疑惑:“与荡云,有何干系?”
蒋建宽反而讶然:“侯爷不知道?当年周平瞒报西北战况,鞑靼大军直逼居庸关,老侯爷临时受召领兵,前往西北对战鞑靼。”
那是齐威最后一场战役,牵动了早年战场留下的旧伤,之后班师回朝,久久不愈。齐夫人为老侯爷遍寻名医,皇上也派了大内御医前来,终究无力回天。
昔年北周南齐,一双名将,今皆殒身,国之大憾。
“荡云取顺义王之孙的首级,一战成名,延续了抚远侯府荣耀。这件事情,我知道。可是与她……与季主事,有什么关系?”
她如今既然名为季执庸,齐无戈又怎会不知,她的身份既是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若是,有人探查到,她与抚远侯府的旧日联系,对她而言,兴许是灭顶之灾。
“侯爷不知道吗?随瑞云将军去西北、负责军士粮草辎重的户部官员,就是季主事啊。”
蒋建宽随口接着说:“那时候,季主事还是以男子身份前去随军,统筹粮草,她所制的补给线路,西北至今仍在使用。”
蒋建宽素来信奉在位谋职之理,他的妻女都是老实本分,学些看账管家的本领,能管理好家族内务即可,外头刀光剑影也好,栉风沐雨也罢,都是男人的事情。当时钟荡云要上战场,还非耍脾气,要领副将一衔,蒋建宽是绝对不容许的。
他既为兵部尚书,怎可将西北数十万军民性命视作玩笑,随意交给一个战场都未上过的女娃娃。若非看在老侯爷的面子上,又念及西北确实无人可用,兴许他是不会退让那一步,今时也不会有护卫边陲的那位瑞云将军了。
户部推了季执庸这样一个小官去统筹军需,他本也不甚满意,却也不知最后怎么就定下来了。
去年冬至宴,他得知这季主事胆大包天,竟然敢女扮男装,擅入朝堂,妄议政事,着实将他吓一大跳。
可转头回来又想着,他也算是歪打正着了,不得已任用的两个女人,竟也没给他拖后腿,反将当日急况力挽狂澜。否则,他眼下也该去地府与周平继续争执不休了。
齐无戈低声喃喃:“原来,之前传言中那位想要借云儿攀附齐家的户部小官,是她。”
蒋建宽笑笑,不再说话,只是走到宫门,与齐无戈两相拜别,乘车离去。
抚远候府门前的白幡已经撤下,路过车马并未驻足,看起来和往日没有什么差别。
离开齐家五年了,季泠为了避嫌,几乎不从齐家附近的街道走过。如今故地重游,门前三两鸟雀追逐光影跳跃,守卫者冷面肃然,门庭阒寂。
青帏马车只在大门前停留片刻,就缓缓驶向侧边胡同里。
从后门入内,经过林园,花木扶疏,秩序依旧。齐夫人把齐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如往昔。
夏季炎热,老侯爷没有停棺七日,很快就下葬了。皇上赐了老侯爷无尽哀荣,授了太子太保,追赐谥号“勇毅”。
齐无戈听到下头侍者通报,亲自去接引两人,走过正堂,到齐家祠堂。
季泠抬头,齐家祠堂香火旺盛,将数个排位前的历代抚远候之名照得光亮。
第一任抚远候是随高祖皇帝征战沙场,开疆拓土,是当之无愧的开国功臣。可当年十几位开国功臣,能保留爵位,荣耀至今的,仅剩抚远候府。
这份荣耀绵延历代,因所有齐家子孙在外马革裹尸,因齐家夫人独守京城宅院,通理世家勋贵情分利益,以多年生离为代价,为丈夫孩子换取后方稳固。
齐无戈取了香,护火点燃,轻烟冉冉,他取了其中三根给季泠。
季泠在蒲团上跪下,执香闭眼。她能有今日,要感谢的人太多,她欠很多人一份以死相报的恩。
没有当年老侯爷的默许,她走不出建州,来不了京城。
那道山矾色身影跪在垂幡中,长明油灯摇曳,供奉瓜果鲜甜与线香沉静交融,齐无戈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香灰落在手背上,滚烫的烛油滴在心里,凝结成破不尽的浓白悲伤。
齐无戈带她们去给老夫人请安。帘子拨开时,季泠看见,那位月光下挥舞长枪的女将军,如今已经双鬓斑白。
五年匆匆光阴,所有人都变了模样。
齐夫人看见季泠,先是一愣,又看向她身侧的齐无戈,朝二人招了招手。
齐夫人在这五年中,见过她多次。只是每次季泠回头时,她总是背身,在与其他人交谈。
“季大人,快请起。”
齐夫人贴身嬷嬷为季泠与齐无戈送来圆墩,两人坐在罗汉床前,齐夫人靠着迎枕,略显疲惫。
齐夫人拉住季泠的手,上上下下看着她,季泠如今愈发稳重,举手投足皆端正大方,朝堂与责任终究让昔日钟鼓园秋千上的两个姑娘褪去活泼。
“好孩子,你有今日,伯母很高兴。”
季泠回握住齐夫人的手,万分诚恳道:“夫人,季泠受齐家恩惠,无论如何,只要齐家需要我,我必定赴汤蹈火,绝不犹豫。”
齐夫人摇了摇头,制止住她的下文:“听说,湖广赈灾,季大人功劳甚高,近日要升官了?”
齐无戈只凝视身边之人,这事他也不知情。
“尚未定下,还需三年期满,过了吏部考校,才知道结果。”
齐夫人点点头,说:“朝堂凶险,并非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升了官,眼红你的人就更多了。你日后的路,不好走。”
季泠还想说什么,再次被齐夫人压下:“季大人是户部官员,与齐家没有关系,也不欠恩情。”
齐夫人抬了抬手,嬷嬷扶她起身,朝内室走去时,看着长子,却对着季泠说:“去吧,去钟鼓园看看,走出这个门,日后,你未必有机会再进来了。”
走过了月洞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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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门与钟鼓园的连径旁多了几抹绿意,矮木深深,直通向钟鼓园内,不知道是哪年种上的。
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眼生的丫头在洒扫,曾经她熟悉的几个侍女,都跟着钟荡云长迁去西北了。
钟荡云在老侯爷头七过后,动身回了军营,彼时季泠尚在湖广,染疫未醒,还未来得及见上一面,又再度天各一方。
她走到东厢房前,手伸在门前停滞半晌,最终还是收了回来。齐无戈走到她身后,问她:“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季泠转头,东厢房对面的梧桐叶已经开始变黄,叶片大得像一幅画卷底布,画中人的眉眼较之昔日,多了克制。
她又想起当年在建州时,齐无戈与钟荡云纵马而来,唇角上扬,双眼弯弯,新鲜的太阳照耀他们的来路方长。
绿发青衫美少年,追风一抹紫鸾鞭。
季泠收回眼神,余光里,洒在梧桐上的阳光弥散成绵延不绝的细雨,扯不尽物是人非的惆怅。
“终究是回忆,现在的我就不必多此一举去打破了。”不打开那扇门,她就能永远留住十七岁的欢声笑语。美好离开,总比到来轻易。
齐无戈跟着她走出钟鼓园,经过景亭中,齐无戈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将要远去的季泠。
“泠儿。”
林微转头看了一眼季泠,朝她安抚一笑:“去吧,我在后门马车里等你。”
不知为何情浓心怯,季泠转过身,齐无戈发现,她身上积淀着难以触及的秘密,藏着他错失的五年岁月酿就的经历。
她不再歪着头,睁圆眼看着他,露出疑惑的神情,也不再拎着月华裙,有些别扭地小跑过来。琵琶袖圆领短袄换成了大袖斜襟长衫,季泠端着手,眉头无察觉中翕动着,问他:“怎么了?”
齐无戈一步步走向她,想了很多话,最后只能以问安起头:“这几年,你,过的好吗?”
季泠摊摊手,笑了,他似乎又看见曾经荡秋千的她。
“很好,你看,我当官了。”
景亭外郁郁葱葱,偌大的侯府提前进入秋天的寂静中。
可齐无戈知道,不会很好的。
她离开齐家五年,爬到如今的位置,行事作风几乎全然大变,得失相倚,她不可能过得很好。
他又想起那日养心殿前,替她提着书箱的人。
那只书箱,当年在他手上拎着。他拎着她的书箱,带着她从建州到了京城。
“你,选了徐先生,是吗?”
季泠双瞳颤动,低下头,没作声,只是后退了一步。
齐无戈走到她面前,季泠看见他腰间挂着的抚远侯玉牌。
“泠儿,”齐无戈十分怅然,“我不可能害你。”
季泠抬眼,齐无戈的眼神无比真挚,她想逃走。
“现在,你我之间,竟然也走到需要隐瞒的地步吗?”
季泠答:“没有,只是…”
只是这并不是确定的事情,她不知道怎么说。何况,她有什么资格与齐无戈说起她的感情?她已经伤害过他一回,怎能再三如此残忍呢?
“你喜欢他。”
季泠背过身,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这也是你的秘密,对吗?”
无尽的歉疚随着落日余晖笼罩住她,季泠想了很多,还是对他坦诚了:“是。”
“若是跟了徐行,泠儿,你的日子会更不安稳。”
“我没有打算跟他。”季泠打断齐无戈的话,语调平稳地太过自然,让齐无戈都不免露出惊讶神情,怀疑起自己那日所见所感。
也罢,她的秘密,他不深究。
齐无戈道:“若将来,你遇到什么难事,一定一定,要来找我。”
齐无戈说着,伸出手,虚扶在她的肩上,停留了很久,终究没有落下。
“徐家帮不上你的,我能。泠儿,记得。”他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朦胧看向她身后的一丛歪斜灌木,想起之前他用竹片小蛇吓她,她气恼得追他打他。
“抚远侯夫人的位置……”
“稷安,”季泠阻止他,“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老夫人说得对,我与抚远侯府,不能有牵扯。”
齐无戈怔神,唇边泛起苦涩。“抚远侯府,欠季主事一份恩情。”
季泠闻言就明白,他已经知道去年她拜托祝扶春的那件事了。
齐无戈神思憾然:“泠儿,我只希望,你能顺遂安乐,所愿必得。”
季泠说:“我会的。”她朝他一笑,齐无戈听见她说:“稷安,你也是。”
少年时的情深,是孩子幼年吃到的第一颗糖,是蝴蝶破茧见到的第一朵花。是他一个人的遗憾,是他一个人等待天光乍现,见证红日初升的美好。这样的感情啊,想忘,也忘不掉。
景亭被阴翳掩盖,齐无戈就这样看着季泠走出景亭,走过月洞门。他看着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
齐无咎从景亭后的另一处院子里走来,站在齐无戈身边,喊了一声“大哥”。
齐无戈说:“我走后,京城这儿,就靠你了。”
齐无咎点点头,却说:“大哥,你想要她,很简单。”
齐无戈笑了:“很难,你也知道的。”
醉心琴棋书画的少年如今已然有了振立门庭的本事,含情脉脉的双眼留不住任何一份情谊。他想了许久,终于也说出那句:“是啊,很难。”
齐无咎看着月洞门,转身走回院子中,自言自语道:“她,要回来了。”
齐无戈默然许久,往主院走去,伸手探向袖中,是一方几乎崭新的汗巾,尾端题着一行诗,“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他珍藏了六年,墨色渐渐淡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