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千帆榭识人又断事

作品:《季大人升官笔记

    季泠想要置身事外,却察觉到炙热视线,捏起茶盏饮下时,眼神越过杯沿,看向视线来处。


    几乎同时,几人若无其事般淡淡掠过她,继续商议正事。


    他们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隐藏心思确实是轻而易举。


    可女子对这种不可名状的感受,似乎总是要敏锐几分。风未吹,草未动,她们就能凭借直觉捕捉异样,如蛰伏猛禽。


    他们似有若无的停留,带着审视与兴趣,绝不是好奇她在税银案之中是如何大展拳脚。而是……


    她出现在此的契机。


    侍者提壶候着,见季泠茶盏空了,上前替她补上。


    季泠往后一靠,侍者始料未及,手中滚热的茶汤全浇在她身上,肩臂处淡淡白雾升腾,香气弥散开来。


    隐在宽袖中的手掐住了大腿,季泠闭了闭眼,轻声说:“无碍,将我的席面换下吧。”


    侍者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即便她再想低调行事,这般大的动静也无法遮掩。


    方才还与谭谦说话的徐行转过头瞧见她的狼狈,手已经撑在案前,欲要起身。


    季泠先他一步,速度过快,碰撞声引来多人注意。


    “惊扰诸位,下官先去换身衣裳。”季泠朝上首几人颔首,由后来的侍者引着离场。


    进入更衣偏厅,季泠终于松了一口气。


    林微先去替她寻一套合适的衣裳,季泠摸了摸肩膀,那水当真烫极了,虽然将要入秋,可衣裳仍然单薄,一壶滚水倒下来,她差点尖叫出声。


    眼下衣裳是凉了些,可患处反倒被湿透的衣裳冰得起了几分自沸烧灼的痛意。


    林微走进偏厅,合上门,放下帘子,替季泠褪下湿衣。见那伤势,林微低声喊着:“这么严重!你怎么一声不吭?”


    季泠往后看了看,却看不清,只感觉裸露在外的皮肤似乎逐渐膨胀,像滚沸的水一样,要冒出泡泡。


    “方才席间那么多人,我肯定不能出声的。”


    林微叹气,只能先替她上药,“从前,你刚开始学骑马的时候,腿侧被磨破了,都会大喊大叫的。”


    季泠低下头,攥着刚刚脱下的外衫,轻声说:“所以,那是从前了。”


    借由晾药的空档,季泠仔细回顾着方才注意的细节。


    对面的王宣阳,林清许旁边的傅停枫,还有应明。其他人倒也罢了,应明的眼神太明显,若是能化形,怕是要卷成一团线,把她和徐行死死捆在一块儿了。


    若是对某些事情不知情就算了,可她偏偏知道了,心里难免犯起疙疙瘩瘩的怪异感,总觉得应明对她并不友善,仿若她抢走了本属于应家的金元宝似的。


    腹诽至此,季泠忽然想到,前几日在宫道上遇见林清许时,林清许满面红光,对她一拜,说道:“季大人,安好啊!”


    季泠嘴角一抽,暗道这淡雅出尘的林大人话中有话。


    她想要追问一二,林清许却只说,她将良运呈祥。


    季泠摸不着头脑,只以为是林清许祝贺她升官,她也笑笑回道,林大人定也能同她一样。


    林清许表情变了一瞬,古怪得很,与她又客套两句,才大步离开。


    再说回方才席间其余人,谭谦不会无端说起苏州府举人进士增额,王宣阳将教育一事转变到百姓生计上,许是因为,苏州府这两年因官身免去税赋的人过多了,里头七拐八绕的关系太复杂,里胥豪右蠹弊特甚,王宣阳若是不重视,积弊过久,会影响他后续地方施政。


    如此看来,谭谦作为师长,确实是有心了,倒也难怪徐行如此敬重他。


    万慎与黄易兴两人是南直隶举重若轻的人物,她之前倒也听何咨宁提起过。


    公主曾在南直隶多年,这两人却不在公主掌控范围之内,原来,是谭谦的门生。


    林微打着扇子,替季泠扇着伤口,门外览风问话的声音响起,季泠往后瞥了一眼,说:“替我穿上吧,离开太久不好。”


    季泠连手都抬不起来,林微将袖子堆拢成一小截,又将季泠的手小心从袖中穿过。


    边替她穿衣,林微边说:“其实,你可以不去的,这样伤口捂着,更不容易好了。”


    “无妨,”季泠借由逃遁的这会儿空隙,终于把思路理清了些,既然心里有了底,她才能为等会儿的表现做准备。


    替季泠束好带,林微低声说:“何大人回来了。”


    门前览风的脚步声已经渐远,季泠停在帷幔处,心中总算松快几分:“到北直隶了吗?”


    林微点点头,替她撩起帷幔,护着她出去。“你去接应,我这儿结束后,立刻过去。”


    “会不会太急了?”


    季泠摇摇头,门外的侍女已经把隔扇门打开了,季泠缓步走出,“我…我当下有极要紧的事情,想问问她。”


    “去吧。”林微点点头,转身往木栈走去。


    季泠虚抬着患处,避免衣裳贴着皮肉,不远处,一道脚步声与她的步伐赶到一处。


    略抬了抬眼,方才的放松顿时消失无踪,季泠等候来者的试探。


    “季大人。”那人已经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肩臂,关切道:“可有碍?”


    季泠拉开距离:“傅大人怎么在此处?”


    傅停枫避而不答,反感慨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第一要义,即为忍。今日下官也算明白,为何季大人年纪轻轻,却能担此高位。”


    年纪轻轻?不若直接说她资历不足,能力不够得了。


    季泠不在意般笑了笑,看向曲廊处的荧荧烛火,映衬在玉湖里,像是天下为公盛景时、人人皆可分得的一轮月亮。


    “是吗?依我看,忍字头上一把刀,伐异者,也诛己心。不若‘勇’字,哪怕误入甬道,也可凭力破路而出,柳暗花明。”


    傅停枫偏过头,看向湖中粼粼亮光,没有说话。


    季泠回到席间时,话题已经被正式引入税银案中。


    她回来得倒是时候。


    徐行偏头,看似在注视着说话的应明。因着肩臂的灼烧,季泠比先前更沉静,一言不发。


    身后多了一位侍女,紧靠着季泠,时不时为她添茶水递帕子。


    应明继续方才的话:“李书言自两年前升任了左参议,行事愈发猖狂。且不说此次倒卖漕粮一事,光是这两年在陕西,就替他那好岳父干了不少昧良心的事情,仗着这条关系大肆敛财。”


    季泠一整晚都没吃东西,侍女替季泠端来一盘茶点,奉到她面前时,低头耳语道:“是胡大人。”


    季泠诧异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生得很,她并未见过。


    季泠伸出右手,衣裳碰到烫伤,她“嘶”了一声,只好换成左手。捻起一块儿马蹄糕,抬手掩面,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着了什么,侍女看了她一眼,答:“是。”


    季泠轻轻咀嚼,说话的人从应明转为了应惟绅。


    “陕西司员外郎报,李书言以多地膏腴为由,广增其赋,翻至两倍。而呈交至户部的账册中,并没有这些多增之数。当年西北战后,又以边防开支过大为由,额外提编。李书言麾下有一幕僚,极擅长此道,以金银贿赂,操手陕西各大粮行,排挤中小粮农粮商。税粮流入陕西,粮价却日渐攀升,违反市道,多余之数,尽入囊中。”


    所以,分明是河南蝗灾,楼饮晴在陕西的生意却莫名其妙一落千丈。


    原来全是因为李书言下场,为一己私利干涉农商大事。


    而应惟绅在说及此事时眉头紧皱,格外不满。看来,李书言那幕僚是做了一手祸水东引,将与陕西应家有关的粮行推在外头。


    季泠又转头看了看应明,他倒是毫不遮掩,面露怒意,想来是此事让他在陕西吃了大亏。


    应明感受到季泠的眼神,还未收起恼怒,直直撞上季泠平淡的眸子,而后迅速一闪,转头往她左侧挪动视线。


    季泠下意识随他看去,余光里,徐行往后略靠了靠,对览风耳语几句后,览风离开了。


    季泠顺势转头,看向身后侍女,侍女领会她的意思,替她布菜。


    今日虽然来得意外,但她也算收获不菲。


    若是要她自己去打探,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摸清胡善樘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因湖广大旱,赈灾粮多数从南直隶就近运往湖广各州府。借此空档,有人将湖广留仓陈粮全部倒卖,以至于南直隶多处粮价飞涨。”


    万慎说完,黄易兴接上他的话:“不仅粮价,连带着茶盐市价也起了波动。似乎是,有人想搅乱浑水……”


    徐行说:“是都察院。”


    语罢,黄易兴大骇,急忙问:“徐大人所指的是……”


    徐行答:“巡盐御史与巡茶御史,是胡善樘昔日门生,胡善樘在江西任职时,他们两人是辖地考生,拜入胡家门下。”


    王宣阳追问:“那,漕粮呢?今年湖广漕船全数沉没,并不是小数目,哪怕是官府押运,也是声势浩大,行径无法遮掩。胡善樘与李书言是如何做到,把所有漕粮都转运到陕西,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个问题仍然是未解之谜,季泠从姚家得到的证据虽多,却都没有提及漕船。


    谭谦、应惟绅、徐行、季泠与傅停枫在京城,彼此之间的消息倒还算通畅,剩下几人四散各地,赴京不久,必然要就这漕船悬事认真讨论一番,看看究竟会是谁在湖广替胡善樘只手遮天。


    览风从屏风后现了身,林微派来的人紧随其后。


    不休论声中,季泠最后饮了一杯茶水,润了润嗓子。


    “胡竞。”有人说出一个名字。


    在一众沉厚男声中,这道声音像雨打在窗扉上,高远广旷的秋天就有了明确开端。


    季泠接受所有人对她或惊异或平和的审视,继续说:“胡竞出自胡家旁枝,若论辈分,应当是胡尚书的远房侄子。春夏之际,本是航运兴盛时,湖广水网密布,商船如林,不会有人追究。除商船外,还有官府用船。漕运总督驻于淮安府,此次漕船未到淮安就沉没,压粮丁役亡命江底,胡竞揽下追查一事,同时兼管今年黄河治理。”


    再多的粮食,分化到商船与治河压粮调用的沿途卫所船只中,也如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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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万慎问她:“此人现在可还在应天府?”


    季泠说:“尸体还在。”话语一出,所有人都面若寒霜,连徐行都无比震惊,朝她看去。


    她半张脸隐在夜色中,烛光也照不透的宁静里析出淡淡的、月晕一般的轮廓,是浓眉,直鼻与下颌,像一樽品相极佳的象牙雕件。


    这样的人坐在这儿,才叫在场众人恍然发现,富有生机的青涩与世事锤炼的从容,原来可以同时在同一人身上融合显现。


    长久未言的傅停枫难得说话:“谁想杀他?”


    宴厅浸入无声中,几晌后,谭谦悠悠道:“怕是很多。”


    想要得到更多利益的,想要杀人灭口的,想要反抗报仇的。江底死里逃生的丁役,压粮不力被治罪的兵卒,听令造船却受无妄之灾的工匠,很多。


    若要追溯过往种种,远远不止。


    “去年,胡竞手下人手持勘合,到凤阳府下辖驿站留宿,因其要求远超过条例,驿夫不能满足,他们便将驿站马匹典当,威逼驿夫交付‘免打钱’。之后,更是借由驿站行茶盐走私之举。驿役苦其久矣,夜半将那几人打死后,前往衙门自首。之后,凤阳府开始惩治驿递,严管城门。胡竞假死脱身,往凤阳府去,混入城内。没有通行文牒,他无法出城,眼下仍被拘在凤阳府内。”


    王宣阳迫切问她:“既然已经知道他在凤阳府,为何不将他控制住?”


    季泠笑了笑,带着几分无奈,“名义,下官这儿给不出。”


    万慎、王宣阳与黄易兴相视须臾,明白了季泠的意思。


    胡竞毕竟是胡家人,她给了线索,可惹火上身的事情,她不做,也不想让帮她得到胡竞踪迹的人再过多掺入。


    眼下,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不出几日,胡善樘那儿迟早也会知道,他们要抓紧时间了。


    夜渐凉了,谭谦与应惟绅起了身,厅堂隔扇门大开,各家侍从纷纷入内,此起彼伏的吩咐与应答声响起。


    季泠由那位侍女搀扶起身,退至正厅旁的隔间内,林微已经在此处候着。


    季泠往里处走几步,背过身,喧嚣被尽数抛却。


    “接到了吗?”


    林微点点头,“还在老地方。”


    “马车呢?”


    “备好了,换了一辆不起眼的,没人能看得出来。掌柜的那儿已经打好招呼,照例开侧门,马车直接进去,不必下车露脸。”


    “好。”


    林微又细语几句后,先去替她照看接她的船只。


    外面声音渐渐小了,谭谦与应惟绅的声音已经远去,余下几人仍在聊着。


    没有他们二人在场,剩下几人聊得格外开怀,这师门感情甚笃,令她惊讶。


    季泠站在隔间与正厅之间,陷入沉思。


    纱帘扬起,一人入内,季泠抬头看去,不禁皱了眉。来人径直走向她,湖蓝丝绦在他膝下晃着,是十足的雅士气韵。


    “烫得严重吗?”徐行拉住了她的手,声音压得很低。


    季泠撤了一步,手中滚过冰凉。是一瓶烫伤药。


    “别躲在我这儿,这么多眼睛看着呢。”


    徐行往外看去,抬颌说:“人的眼睛是朝前长的。”


    “可朝堂中人,眼前都有窥探四周的镜子。”


    一双眼睛,却似万双,怎么躲也躲不开,怎么藏也藏不好。何况,眼下,有人不想藏了。


    徐行略叹了气,在云纱帐子后,轻轻握住她的手。“航青,你别怕,就算他们察觉什么,也不会在外多言一句。”


    季泠垂眸,不想多说什么。眼下她心乱如麻,只想离开此处。她要找个人问一问,说一说,把那阵堵在心头的塞子拔了,让自己喘口气儿。


    “你今日不该喊我来。”


    徐行了解她,若是季泠知道今日来的都是什么人,一定是不肯的。


    他紧了紧手,朝她靠近一步,季泠浑身僵住,死死盯着外头的动静。“今日确实是意外,可你今日表现得很好,不是吗?多认识些人,对你没坏处的。”


    季泠当然知道没坏处,甚至好处多多。


    可是,他们这些鬼精的人,她如何能藏住?哪怕是齐无戈,只一眼,都看出端倪。


    王宣阳的示好,傅停枫的试探,应明的探究,还有林清许的暗示。


    季泠看向徐行,突然生出对未明前路的茫然。


    厅内,应明在嚷嚷着徐行的名字,一声声徐润旻穿过轻云纱,再多来几声,就能化风吹扬,暴露隐秘。


    徐行无奈一笑,他们三人一同长大,应明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若是他再不出去,应明怕是要把整座千帆榭都翻过来了。


    徐行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说:“在这儿等我,我有话要与你说。”


    那双眼是一池澹澹柔水,季泠差点陷进去了。她低下头,没应声,徐行认作是点头了。


    等徐行送走各位先人,一转头,哪里还有季泠的影子?


    徐行暗叹,看来真是生气了,此事是他不地道,该要去向她请罪。


    那番话,等过几日再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