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高三来了。


    在这之前几乎所有人都在一遍遍告诉你高三有多么重要多么紧张，仿佛进入高三那一瞬间世界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剧变，平静的生活眨眼换作硝烟无声的残酷战场，战争中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为各自前程拼命搏斗。


    而事实上并不会，至少一时半会并不会。升上高三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寻常度过，饭照吃觉照睡作业写的照写懒的照懒。除了学期初课上老师们总喜欢强调一句“距高考只剩不到一年了”渲染恐怖气氛，其余并无多大不同。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比如卫莱子领操员光荣退役了，比如金玉灵换了个新发型，比如学校里再也见不到王浩和高兴。至于李盈盈，她自己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


    在金玉灵看来，所有人里变化最大的是卫莱子。本来大家都是死板无趣高考生，怎么才一个暑假不见，她姐妹就变成搞文艺的了，好突然？


    “咋突然，”卫莱子说，“暑假我就告诉你们了我要艺考，你现在才突然？”


    “不不不，不一样，”金玉灵肃然道，“暑假我只是听说，现在亲眼看见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这种直击心灵的震撼是不一样的。”


    “还直击心灵，说那么夸张，至于嘛！”卫莱子哂道。


    金玉灵一本正经的，说：“至于的。不信你问盈盈。”


    李盈盈说：“一点点。”


    在这种问题上李盈盈说一点点，意味着实际情况可能已经是亿点点了。搞得卫莱子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了，低头从自己脚脖子往上打量到大脖根，她真的有很大变化吗？没吧，人还是这个人，穿的还是这身校服，发型没变连头绳都没换，她哪里像“变了个人似的”了？


    金玉灵答：“感觉。”


    感觉这种东西是很难形容的，非要展开详细说说的话，金玉灵可以举个事例。


    “比如上午咱们聊暑期档电影，搁以前你会聊演员谁美谁丑谁传绯闻、剧情精彩感人没意思大烂片，今天你说的却是……那词儿叫什么来着，对，镜头语言！蒙太奇！还有导演，风格，代表作！”


    好专业的样子，感觉已经跳脱到了跟自己这种俗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名字叫艺术。


    “好遥远的领域。”


    卫莱子忽而沉吟了一下，目光飘远似迷惘，嘀咕道：“是有点遥远……”


    会感到迷惘很正常，任何人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都无法知晓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是否真能得到自己期望的结果。越在意，越会迷惘惶惑。迷惘也没关系，带着迷惘继续往下走就好了。


    十月，国庆放假前公布了新学期第一次月考成绩。李盈盈首次拿到了班级总分第一名，考虑到全年级只有一个文科班所以她同时也是年级文科第一，可喜可贺。


    卫莱子还是全班二十来名，和上学期末名次差不多。没看到进步卫莱子说实话心里有点难受，尤其是想到李盈盈都成第一名了而自己还在原地踏步，不对比还好一对比就觉得自己特别没用。但她姐安慰她说，她一边准备艺考，文化课还能保持住没退步，已经相当不错了，没关系别灰心再接再厉。


    国庆小长假，已经上大学了的王浩和高兴回到桑城，卫李金三个女生加二位男同学相约出去玩了一天。


    王浩和高兴大学都考到外地去了。


    王浩的警校位于本省省会梓市，高兴在邻省一所民办本科读计算机。


    说远倒是都离桑城不远，但除非放大假，平时想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可以预见往后大家见面机会必定越来越少。


    王浩又说，他父母离婚了，他要跟着他妈妈搬去栗城生活，后天就动身。


    “啊？那以后你寒暑假也不回桑城了？”金玉灵精准抓重点。


    是这样的，这次离开，往后即便是寒暑假从学校回家，他回的也是和妈妈在栗城的新家。桑城这个地方，如非必要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这里的朋友们也很难见到面了。


    高兴作为王浩最好的兄弟，对此倒是乐观，“栗城离咱们这儿又没多远，坐长途大巴都用不了一小时，想见面容易得很。


    “等放寒假的，或者明年你们高考完，我带你们一起到栗城找浩子玩去。浩子，到时候你可得请咱们吃饭嗷。”


    王浩欣然应下：“没问题。”


    约定就这样轻易地许下，仿佛一切如常从未改变。


    直至次日晚间，王浩独自来到卫莱子家楼下找她，送了一份礼物并向她告别。


    王浩本身其实没有太多别的意思，单纯是想用自己赚来的钱给喜欢的女孩送件礼物，借着要离开桑城向她告别的由头送了。


    而在卫莱子看来，这是临别礼物，它意味着分别。


    王浩离开后，她望着路灯下他远走的身影，忽地好似心空了一下。


    他上大学了。


    他要离开桑城了。


    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卫莱子这时方才意识到，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心口滞涩，这感觉很怪，有点像要哭之前那一下，有什么过于庞大的事物从狭窄胸腔猛然上涌引发拥堵。可她分明没有想哭。只是有一丝丝，将要与朋友分别的难过。是的，朋友，换成李盈盈或者金玉灵，她也会这样的。


    少年心绪，无从辨明，不及探究。国庆假期结束考生们继续投入校园生活，上课、做题、考试，日复一日。


    到了学期末，卫莱子格外忙碌起来，在大姐陪同下奔赴各地各校参加艺考。经常好几天在学校见不到人影，连校内期末考试都错过了。


    顺带一提，卫莱子去年的领操员没白当。有些学校编导艺考要求考生展示才艺特长，没学过才艺的卫莱子就展示了广播操，尽管朴素但结果都还不错。


    李盈盈整个高三上都稳当当坐在总分第一名的位子上。鉴于前两年她的学习成绩都不甚出挑——说破天也只能称为局部出挑间歇出挑同时伴随严重偏科整体拉胯，如今她的稳定高水平让老师们都略感出乎意料，还有同学家长私下问她是不是暑假去找名师补课了能否引荐一二。最后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她妈妈当年曾是高考状元，原来是家学渊源血脉觉醒天赋使然，忽而便释然了。


    寒假还是和去年一样，李盈盈和白老师祖孙俩平淡温馨在家过年。粗粗算来，李盈盈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半，时日已然不短。


    卫莱子今年春节没有回家。听说她爸妈也曾特地上门叫两个女儿回家过年，结果到后来乱七八糟地演变成了一家子吵架对骂不欢而散。


    说到底还是因为钱，卫家夫妻一听卫莱子要学艺术，顿时喷天啐地大呼费钱！何芳桂认为有这钱还不如给卫展鹏存上，或者何美美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也好，再不济给家里添置几件新家具都比让卫莱子打水漂强。卫开富没什么规划他单纯就是觉得乱花钱不应该，以及艺考那么烧钱何美美怎么供得起的是不是偷偷藏钱了快快如实交代如数交来你个自私自利挥霍无度的狼崽子！


    很难说这两口子跑这趟究竟是真想叫女儿回家过年，还是听说卫莱子艺考才打着过年的幌子故意上门闹事。


    卫莱子给李盈盈讲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气愤翻白眼，哪怕她在心里早就决意要和父母切割再也不要被他们影响，可她一想起他们的嘴脸就是会生气。好离谱啊，那夫妻俩怎么总能理直气壮地把别人的钱都当作自己的一样珍惜，这是多么富有的心态呢？还有什么叫有钱买家具都比花在她身上强，请问了这位母亲，你女儿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那你还继续考吗？”李盈盈问卫莱子，“既然你爸妈反对。”


    卫莱子说：“考，当然要考。他们反对关我什么事，他们和我已经没关系了，我现在只听我姐的。”


    卫莱子这次算很争气了，目前已经喜提一所公立大学的校考合格证，虽然不是什么顶尖大院下的，但卫莱子表示自己本来也没那么高的心气儿，有学上她就知足。


    “不要妄自菲薄嘛，你都已经通过蔓都传媒大学初试，还有中央电影学院二试了，”金玉灵欢乐道，“大院近在咫尺！走上人生巅峰！”


    央字头的高校不必多说，自然是最顶尖的，电视上时常能看到的一些知名艺术家就是央影的教授，要是能考上央影，说句她即将改变命运走上人生巅峰真的不为过。至于蔓都传媒大学，虽是地方级高校却也名声响亮，另外蔓都电视台做综艺非常出名，如果有意进蔓都台就业那么蔓传将是绝佳跳板。


    卫莱子当然也想去大院，没有考生不想上大院，只是她怕自己想得太美，“唉，央影和蔓传我也就尽量试试，不指望真能通过啦。”


    嘴上骗人骗己说不指望，心里却总在偷偷渴望。


    其实她最开始也不敢肖想央影的，全国最顶尖的学校，跟她这种资质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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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没背景的人怎么可能扯上关系，要不是她姐鼓励她试试，她连报名都不会报。


    谁想到这么一试，居然让她通过了两轮考试，后面只要能过三试，她就有机会上央影了！好美的美梦！


    都已经通过两轮考试了，她就浅浅地期待一下三试过关，应该也不算太过分吧？


    然而世事多难如愿，三试她落榜了。


    几个月来，从不敢想到生出期待，最终还是落得个全程陪跑。或许，像她这样缺乏才能平庸至极的人，生来就是给人当陪衬的，果然她不该肖想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认命吧。


    当卫莱子消沉地如此说，李盈盈却道：“那咋了？”


    “三试没过咋了，至少你还过了两轮，你这样叫平庸至极，那第一轮就淘汰的算什么，草履虫吗？


    “退一步说，即使你是真的缺乏才能平庸至极，那又咋了？谁也没规定说人不可以平庸。平庸的人照样可以健康舒心地活着。你觉得平庸不好、平庸有错，那是你认知狭隘，是你浅薄，你蠢。


    “再退一步说，你要实在接受不了自己平庸，那你倒是行动起来让自己变得稍微不平庸一点啊。每次遇到个小挫折就颓那唉声叹气，踩着循环开关了似的一遍遍贬低自己否定自己，天天睁眼就是PUA自己‘我差劲我不行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请问你是有什么自虐癖好吗？


    “受够你了。”


    真的非常讨厌，李盈盈从记事开始，就总听她妈把“妈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挂在嘴边，后面势必要跟一句“所以盈盈啊你一定要努力出人头地”。搞不懂，这前后两句之间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你这辈子就这样了和我必须出人头地究竟有何相干？当妈的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人生期望强加在孩子身上？


    后来李盈盈听烦了和她妈顶嘴，反问：“你那么喜欢出人头地，怎么不自己出人头地去？”这时她妈便要拿自己没上过大学说事，没学历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活不出好人生妈妈也没办法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可是，她大姨也没上过大学，她大姨甚至连高中都没读过一天，论学历还不如她妈，人家还是堪堪做到了世俗眼光下所谓的人生逆袭“出人头地”。十几岁的厂妹，二十几岁的金牌销冠，三十几岁的销售主管，四五十岁的小老板，人到中年手头相当宽裕可称富婆。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她大姨想要出人头地就能咬死目标百折不回拼命去做，到她妈这就成了我也想但我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到这她妈又会说：“我跟你大姨能比吗？你大姨多高的心气儿，你大姨多好的脑子！不一样！”李盈盈讥笑说你心气儿也不低啊，你只是嘴上说自己追求不高，其实你心高得很，你想要的可多了贪心着呢，你只是不承认，虚伪。再往下吵她妈就要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红着眼圈控诉她怎么能这样想妈妈，质问她是不是嫌弃自己这个没用的妈。


    跟她妈讲不通。既不能怡然自乐享受平庸，又不相信靠自己有机会摆脱平庸，只会自怜自哀幽怨女鬼一样整天苦苦地紧逼孩子。但有些话她妈倒是没说错，她确实嫌弃这个妈。却不是嫌弃没用的妈，而是嫌弃这个活不明白看不清外界虚浮也看不清自己内心的妈，嫌弃她软弱自卑不敢相信自身力量的妈。


    十八岁的卫莱子，已然初具她妈讨人嫌的中年风采，不过似乎还没有那么无药可救。


    被李盈盈直截了当戳破问题的当下，卫莱子还恼怒嘴硬说自己才不是那样。半夜睡不着又想起李盈盈的话，一边生气抗拒，一边又觉得人家其实说的对。


    真的是，她干嘛总要否定自己，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秘的受虐心理需求，要靠自己打压贬低自己来满足？


    ……怎么好像听着有点变态啊！？


    不要哇，她不想变态！！


    认识到问题，是改变的第一步。卫莱子从这里开始有意观察自己的心态了，每当自我否定的想法冒头，她都会警觉起来，质疑那个否定自己的念头。如此做了她才发现，过去她竟然有这般频繁地打压自己。


    真抱歉啊，过去的卫莱子，我怎么会对你那么不好，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不想再那样对待自己了，以后她想对自己好一点。


    而当她决心对自己好一点，似乎幸运女神也愿意多眷顾她一点。四月，卫莱子取得了蔓都传媒大学的校考合格证，排名还很靠前。


    接下来就看文化课成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