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盈的妈妈，李思敏，在二十岁那年死于吞药。


    前十八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乖巧，懂事，勤奋。任何家长老师都喜欢的好孩子。


    十八岁那年作为桑城的高考状元，考出了这座小城，走向更广阔的天地。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来日定能前程似锦飞黄腾达。


    却不想没过多久，她便休学回家，生下来历不明的小孩，又突然地死去。


    白雨荷只对外宣称她是病逝，其余的闭口不言，独自一人默默抚养女儿留下的孩子长大。


    “你小时候问我你爸是谁，我告诉你，他是你妈妈大学的学长，出国留学被绑匪绑架撕票死了，还记得吗？”


    李盈盈：“……”请问您这套是骗几岁小孩的？


    白雨荷：八岁半。


    记不记得都没关系，左右都是随口瞎编的，八岁半编的已经算很现实合理的版本了，再早几年还有“你是你妈从花盆里种出来的没有爸爸”“你爸爸被狼外婆吃了”“你爸爸被垃圾车收走了”的梦幻版本。


    “所以，真相是什么？”李盈盈问。


    白雨荷默默将桌面的信封和银行卡推向李盈盈。


    那是个俗套的故事。女孩青春少艾情窦初开，男人禽兽衣冠道貌岸然。女孩不知就里被小三，男人出轨败露弃小三。


    分手半年后女孩发现怀孕。是的半年，从小只会学习做题性教育严重缺失的女孩，直到半年后才知道自己怀孕。而此时胎儿已然成型，不是想打掉就可以轻易打掉的了。


    女孩非常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试过向男人求助，男人却死不认账。女孩六神无主慌张无措之下做出了最愚蠢的决定：趁暑假独自把孩子从肚里生出来悄悄丢掉，等开学照常上课，她的秘密没人知道。


    结果还是被母亲知道了秘密。她对母亲撒谎称暑假实习要住学校不回家，实则自己在外租房待产，后来却被白雨荷发现端倪，找到女儿领了回去。那时胎儿已近临盆，若能早些知晓情况，虽然丢人但白雨荷还有机会想办法带女儿做引产拿掉胎儿，拖到当下却是彻底无法挽回，只能生下再做打算。


    这就是“李盈盈”的来历。一个无知与不忠的产物。


    而那张银行卡，是那位人渣生父，近十年来打给她的抚养费。


    “他确实是你妈学长，当年博士在读，现在在大学教书。”白雨荷说，“他是大学教授，地位、人脉、钱什么都不缺，你愿意的话可以和他相认，在将来发展上他能给你的助益肯定比姥姥一个中学老师更多。不管你怎么选，姥姥都支持你的决定。”


    李盈盈就一个问题：“他不是不认账吗，怎么又打钱？”


    白雨荷干干地道：“他老婆生不了，没孩子，这才想起你。”


    李盈盈：“懂了。”


    银行卡放一边，至于那个信封，里面是李思敏的遗书。


    李思敏走后，白雨荷自责了许多年。是不是自己对女儿从小要求太高太严苛，才使得女儿“犯错”后不敢告诉家长，宁愿自己承受恶果苦痛也不肯向她求援。


    可，她是她妈妈啊，妈妈本该是孩子最信任的人。


    事后回想，其实白雨荷也不怪女儿不愿让她知道。当初她知道以后是怎么做的？她把女儿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女儿不自爱没廉耻对不起自己的教导，埋怨女儿干的破事让自己抬不起头，说自己一个早早死了丈夫的寡妇带个未婚生子的女儿和没爹的外孙以后别人要拿什么眼光看她们真没脸活了，这下全完了她们母女吃这么多年苦好不容易搏来的光明未来全毁了。


    直到李思敏离世那天，白雨荷早上出门上班前，还在说着责怪女儿的话。


    “是我的错。对不起，孩子，是我害你没有了妈妈。”


    白雨荷静静地说。泪痕深流无声。


    “对不起。”


    ……


    对得起对不起的，跟李盈盈到底也说不着，那应当是“李盈盈”的事。李盈盈只是忽而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那么一念，想过要自杀来着。


    当时她已经走上了天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往下一望觉得，好高。


    高得令人胆寒。


    她就缩回去了。先不跳了。


    那年她还不到二十五。当初本科毕业想跨考历史系研究生，从零开始自学备考加上心高气傲把目标定在了顶尖院校，大四一战失败，继续准备二战。她妈看她都要毕业了还没有一点要实习上班的意思，急得不行，到处求人替她找工作，最后托了她大姨那边很大一个人情，给她求来一个公企的外包岗位。


    就工作来讲，那个岗位其实不错，虽然外包但也不是完全没机会转正，薪资待遇看得过去，加班还少。


    可最大的问题是，那全然是她妈擅自给她求的工作，李盈盈从未叫她妈这样做。


    如果要工作，她自己会去找，她是一个四肢健全智力正常的成年人，她自己会找感兴趣的行业合适的岗位投递简历参加面试做她愿意且力所能及的活计。而不该像这样被安排。


    从小到大她妈总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对孩子本人的意愿想法满不在意，似乎那并不重要，只管自说自话地安排孩子的人生。


    像在安排过家家的洋娃娃。


    “你大姨为了你这工作托了多大人情、花了多大代价，你现在说不去就不去，让你大姨怎么做人，你对得起你大姨吗？我们为了你找工作拉下老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啊，你一句不喜欢，家长好心好意全当破烂扔沟里，你对得起谁了？”


    “你大姨给你找的单位多好，多少人抢破头都进不去，就你挑三拣四的不乐意！”


    “那，你不工作，你想干啥，还考研？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是你自己没考上怨不得别人，等毕业了你还不工作挺大个人天天家里蹲呐？你有脸蹲我还没脸养呢。咱退一步说，就你要学那破玩意儿，历史，你就是考上学完了出来能干啥，能挣几个钱？学那个，纯属浪费时间！”


    “人活着不能只看喜欢，你说，这世上谁不想学自己喜欢的、干自己喜欢的？谁都想。但谁真能这么活，咱普通人，就不可能！谁都不能！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凭啥你觉得你能特殊？”


    “盈盈啊，这工作是真不错，跟你专业对口，还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多适合你。你这次要错过了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怎么办，妈可没本事总给你安排好工作啊，你让我眼睁睁看你错失机会我宁可去死。求你了好宝贝，就当为了妈妈，你去吧，好不好？”


    “你不去是不是？妈妈都这么低声下气求你了，你都不去是不是？好，李盈盈，你要不去，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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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死！”


    还是那一套组合拳，李盈盈再一次妥协了。


    可是骗不过自己的心，活着的每一天她都强烈地感到，这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这是她妈想让她过的人生。


    多幽默呢，她活生生地活着，却从未作为自己活着。


    那么，她活着或是不活着，有区别吗？


    好像也没有吧。


    大概在那份工作做到第十四个月的某天，下班后，李盈盈上了单位办公楼的天台。


    最后因为楼高，怕了，没跳。哈。


    但也是在那天，她决定要改变。


    从天台下来，她辞掉那份工作，收拾行囊独自去了荻市生活，一晃十几年。


    十几年……具体是多少年来着……


    等等，有十几年吗，她穿来这之前到底多少岁？


    怎么好像，她穿越之前的记忆，有点模糊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发觉自己记忆模糊，这感觉是有一点恐怖的。有些记忆无论怎样努力回想都不能清晰明确地忆起，比如她知道自己在荻市生活了很久，可关于荻市生活的一切她却只能想起一些朦胧的画面和感受。


    可是更早的人生她都记得，穿越后也有清楚的记忆。


    李盈盈有一个猜想：“shit，我穿来之前，难道已经八十岁了吗？”


    shit：“怎此问？”


    李盈盈：“我觉得自己的症状很像老年痴呆，后半辈子忘了，只记得小时候的事。”


    shit：“你觉得是那就是。”


    李盈盈：“那如果我觉得不是呢？”


    shit：“觉得不是你问什么？”


    shit：“你觉得不是就不是。”


    shit是一位敷衍的高手。


    罢，记不清楚的上辈子姑且放放，先看眼前。


    眼下正是填报志愿的阶段。李盈盈陆续接到几个高校招生办打来的电话，对方热情贴心地为她介绍各校的优势特色，名校生源争夺战况之激烈可见一斑。


    金玉灵听闻此事，大为咋舌：“这两天我妈给人家招生办打电话想咨询都占线等半天，到你那居然变成招生办主动给你打电话！不愧是状元，VIP待遇哇！”


    李盈盈表示那你是还没见过SVIP待遇，“我这只是桑城状元，在省里排不上号的，换成省状元人家招生办老师都要飞来现场抢人咯。”


    金玉灵这辈子没见识过那种阵仗，“啧啧，我啥时候能享受一次这待遇，不得美死了。”


    “所以你打算报哪里？”金玉灵接着问道。


    李盈盈说：“荻川大学历史系。”


    “荻大啊，真好，听说荻大校园特好看，古色古香的，有文化底蕴的学校就是不一样。”


    金玉灵再问卫莱子：“你呢，就蔓传了呗？”


    卫莱子会报蔓传几乎没有悬念，分数都够了没道理不报，否则她这一年来为了考蔓传付出的努力算什么。


    今天卫莱子出来一直心不在焉的，都没怎么和朋友们聊天，听到金玉灵问自己才答话。


    “我……还没想好。”


    “我想，报个普通大学，学金融啊法律啊中文什么的专业，好像也可以……”


    “我可能，不去蔓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