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中的妖种，只有栗子大小。


    拿到祥云仙市售卖，价值约莫百余块灵石。


    尚且买不到半粒筑基丹。


    郑家的疯女子，得脱妖邪侵害，受损的灵智恢复如常。


    可十几年虚度的光阴，却是无法重来。


    分明是二十几岁，心性便如孩童。


    萧安手中有剑，可仗剑诛妖，灭除后患。


    虽则懂得炼丹术法，却是无法借助灵丹之力，帮身世可怜的女子补足十余年的俗世成长。


    灵宝法器有其妙用，自然也有及不到之处。


    譬如追寻长生大道，希求获得漫长无尽的寿元，通天彻地的本事。


    假借灵宝之力，仅能以残念维持永生。


    然则法器灵宝的力量，自身可运用，他人亦可染指。


    提供便利尚可，若是沉醉其中，疏忽了修炼提升，反于己身有损。


    弯月映照下，萧安想通此事，对万象罗盘的眷恋，即便随风飘散。


    萧安收好树妖体内凝结的妖种，召出盛装百块灵石的钱袋，将其放进地窖。


    复又回到窗边，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发出金色微芒。


    远古传承中的“托梦法”，其理在于调动修炼者的灵识，令本真意念影响他人梦境。


    在幻术一道，不过是初入门的术法。


    篡改记忆的法门…拘押三魂七魄，令敌人化作行尸走肉…抛弃腐朽的肉身，附身夺舍…


    修炼者对灵识的运用，堪称五花八门。


    凡可以想到的术法，皆有人运用。


    萧安初见凤仙儿之时，便在不提防间中了她的魅惑术。


    若凤仙儿有杀心，尽可夺走部分魂魄，使他沦为难以违抗命令的灵奴。


    在时间法阵中，龙息与涅槃神火重锻识海。


    如今的萧安，已是具备对幻术的抗性。


    再遇类似处境，便不会落至十足危险的境地。


    以术法更改郑虎梦境，并非告知他仗剑诛妖之事。


    只说方外高人看中院里栽植的老树，未及告知，自行取走。


    在地窖中遗留百块灵石，权当购买老树的酬费。


    美好的幻梦，总强过残酷冰冷的现实…


    斜月映照白灵村，忽而扑簌簌下起了雪。


    不多时，便盖上了一层雪被。


    万里茫茫，风月寂寥。


    ……


    马雄记挂暂借给萧安的万象罗盘，独坐在客堂。


    丫鬟取来盛装炭火的铜盆，放在家主脚边。


    马雄吩咐道：“莲儿，去沏一壶热茶。”


    莲儿行了个万福礼，恭声道：“喏。”


    向后倒退几步，沿客堂东侧的小路，前往客堂后边面积宽敞的厢房。


    执掌白灵山矿脉的家族中人，来村落中收取白灵石粉时，若逢着天晚，便会在客堂后的厢房打坐修炼。


    故而其中的陈设典雅素净，契合灵修者的出尘静修。


    丫鬟沏好马雄最爱喝的上等铁观音，捧着托盘，回到烛火映照的客堂。


    正门开着，寒风不时卷进来几片飞雪。


    临近门边的红毯，洇湿了大片


    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客堂之中。


    莲儿被吓了一跳，险些丢掉手中的托盘。


    勉强稳住心神，脚步匆忙走到八仙桌前，取下南山窑出产的紫砂壶。


    南山窑的砂器工艺，在天星界首屈一指。


    经过秘法烧制的紫砂壶，在空置时与寻常紫砂壶无异。


    其中盛装茶水，温水和茶凉之时，壶身皆会变幻颜色。其质量绝佳，数十年不会损坏。


    故而许多年轻后生，都是言称家中有老一辈人传承下来的南山紫砂壶，以证明祖上阔过。


    放眼整个白灵村，只有研磨手艺精湛的马雄，平日里使用这种造价昂贵的茶壶。


    萧安只是筑基初期，灵根资质不足，对灵气的运用，难达到如臂使指。


    运用灵气挥散落在身上的雪花，于他而言，尚有些奢侈。


    用手掸掉落在肩头的雪片，尽是少年意气的面庞，展现出从容笑意：“看来晚辈来得正是时候。”


    马雄与萧安不过初相识，对他的实力，全无半分了解。


    莲儿时常见到修炼宗族的子弟，偏巧被骤然现身的萧安吓了一跳，偷眼观瞧，只觉他长相算不得俊朗。


    可眉宇间的英气，令人不自主觉得他生性豁达，是个好结交的豪杰。


    又是与一向不近人情的家主谈笑风生，方才心中的不悦，即便消失无踪。


    马雄见莲儿呆呆望着萧安，不知她心事，眉头轻皱道：“莲儿，你先退下吧。”


    莲儿慌忙收回视线，行了个礼，即便走出了客堂。


    她自认容颜尚可，那些修炼家族的子弟来家中做客，总会多看上几眼。


    更有甚者，会请马雄忍痛割爱，把乖巧可人的莲儿嫁给其人做妾。


    萧安仅是微笑颔首，便收回视线，径直走向坐在正北八仙桌旁的家主马雄。


    她常听那些高人提起。


    凡成就大事者，俱是心无外物，一心只知求索。


    醉心于研磨工艺的马雄，乃是莲儿平生所见，唯一契合此言之人。


    不料竟在风雪夜，见到了另一位妙人。


    ……


    南山窑出产的茶杯，也有其独到之处。


    即便是寒冬腊月，盛装在杯中的茶水，静置一两个时辰，也不会凉到倒人牙口。


    相较于品茗静坐，马雄对诛妖之事，以及萧安这个突然闯入白灵村的后生，更感到好奇。


    与他静坐研磨的石块，以及平素接触到的灵修之人，有着悬殊差别。


    难免心中生出探问究竟的渴望。


    马雄上下打量萧安，见他身上穿的仍是日间那套短打劲装，头脸和手足处，没有半点伤痕。


    心中又惊又喜，问道：“萧安，你可曾降住了妖邪？”


    若萧安只在村中兜了个圈，假意降妖，骗走灵石酬劳。


    怒意不至去天机阁悬赏他的项上人头，终归是气愤难平。


    萧安目视马雄，从后者不加掩饰的眼神中，读懂了他内心深处的狐疑，坦然笑道：“佛门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损阴德的事，我不稀得干。”


    这番话，并没有太过激昂的语气。


    朝天的剑眉，令惯于怀疑他人的长者，没来由信任他的话。


    马雄眼中的疑虑，转变为欣赏，抚须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有些本事…那妖物修为分明在你之上，竟无法伤你分毫。”


    他是研磨白灵石粉的匠人，和修炼之人牵扯甚广。


    纵使无法修炼，对灵修一门的见解，胜过寻常凡人远矣。


    与其畅谈高论，无需忧心对方不解其意。


    萧安曾在马雄不精于人情世故的表象下，看到寻常难见的工匠之心。


    将之引入大道修行，对这位脾气古怪的长者，生出几分钦敬。


    及至飞雪飘舞的寒夜，又见到马雄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人之常情。


    他并非不想结交好友，而是俗尘中人，谈的是柴米油盐，扯的是鸡毛蒜皮。


    于这个沉醉在研磨工艺里的匠人，实在是相去甚远。


    他体内没有灵根，不能免俗，却又在极力避免落入俗套。


    故而才会造就格外拧巴的性格。


    萧安也是个不落俗套的妙人，只是几场对话，便寻出马雄古怪的缘由。


    少年人的好处，在于即便说错了无关紧要的话，也会得到谅解。


    可在错误中成长，逐渐成为圆融世故的大人。


    马雄在岁月流转中，提升的是研磨技艺。为人处世层面，则是与少年人无异。


    萧安坦诚心中所想。


    马雄果然不仅没恼，反而绽放出罕见的笑容：“老夫常听人说，人逢知己千杯少。没想到我年逾百岁，竟会和你这十几岁的少年人相谈甚欢。”


    萧安亦是开怀大笑，举起桌上放着的紫砂杯，双手捧举前伸道：“晚辈敬前辈一杯。”


    马雄留了个小心，抚须道：“你我虽是意气相投，却不足以盖过灵宝的珍贵。”


    萧安召出万象罗盘，双手捧举交还马雄。


    北墙悬挂的天地同寿图，再现水纹般的涟漪，将万象罗盘收入其中。


    不需再忧心灵宝遗失，马雄的笑容，不再有任何保留。


    岁月在脸上留下的刻痕，凑到了一处，在寒风雪夜中御寒。


    萧安斟满两个茶杯，笑道：“前辈忧心已解，村中妖邪也被晚辈诛灭…我想是时候，详谈此番诛妖的酬劳了。”


    马雄大手一挥，难得豪爽道：“想要多少灵石，只管开口。老夫无不应允。”


    萧安的远古传承中，有关于兵刃永不磨损的记载。


    便似灵宠里的长生种，属于极其稀罕的物件。


    纵使品质低劣，也能卖出好价。


    萧安乃是长情之人，已有长生灵宠青麟。


    以体修剑道游历天下，莫说逢不到机缘，就是有品阶更高的宝剑，萧安也不会遗弃与之本心契合的水云剑。


    师傅李淳元临别之时，曾说提升宝剑品阶效力，亦是一种修行。


    萧安当下所想，便是寻找可令宝剑增加永不磨损效力的秘法。


    一生醉心于研磨白灵石粉的匠人，无疑是绝佳选择。


    马雄见萧安隐有迟疑神色，以为他会开出天价灵石。


    待到萧安道出心中所想，马雄即便展露笑颜。


    他抛出的问题，值得深思。


    “那些古往今来的名剑，究竟是因其品阶，还是因用剑之人，终至名留青史？”马雄独处时，总会想些稀奇古怪的事。


    人无知己，便不知该向何人言说。


    惊觉和萧安意气相投，便趁机把沉淀在心底的领悟，讲与他听。


    萧安的远古传承中，有灵宝兵刃类的记载，沉吟片刻，回道：“古往今来的天级宝剑，何止千百把…真正能跨越古今的名剑，大多是受其主威名加持。”


    马雄手抚长须，目视门外飞雪，眼现憧憬道：“老夫从灵修者口中，听闻一柄名为乾坤的无上宝剑。起自于凡尘，终成为仙庭至宝。一位铸剑师，若能炼制出这等宝剑，不知该何其荣光。”


    萧安领略到马雄言语间的开悟，便知他和修炼之人一样，在终将腐朽的生命中，苦苦追寻着永恒的不朽。


    可惜他不是可以炼器的修炼者，否则必成一代大能。


    研磨手艺再精湛，寿元终结时，也会跟他入土为安。


    竟在这世间，没留下任何曾来过的痕迹…


    念及此处，凭空生出几许豪情。


    对灵宝的怜惜，奇迹般抛诸脑后。


    马雄研磨白灵石数十载，最懂得如何在一堆石材中，遴选出能研磨出品相俱佳白灵石粉的上等材料。


    修炼家族中跑商的后生，好似田中禾苗，换了一茬又一茬。


    在他生平所见的灵修者中，或是太过疏狂，或是空有天赋，却不知该如何前行…


    与马雄收取的徒弟类似，总有其缺点。


    马雄大抵知晓萧安的灵修天赋，在修炼者中属于下乘。


    可在他身上，又是看到了寻常难见的工匠之心。


    不囿于外物，知道该如何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