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归途上的呜咽
作品:《天山邮驿》 他摸出铜铃,轻轻晃了两下——不是紧急的长响,而是两短一长的暗号。
棚屋里的争执还在继续,黑虎却竖起耳朵,慢慢往陈墨的方向挪。
陈墨蹲下来,张开双臂。
黑虎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背,突然整个趴下去,把脑袋搁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咕噜声。
陈墨的手指插进黑虎的毛里,摸到一道还在渗血的伤口。
他抬头看向棚屋,瘦子正扯着男人的衣领往门外拖:“走,去镇上找买家!”
男人挣扎着,铁圈从他手里掉出来,滚到陈墨脚边。
陈墨迅速捡起,塞进怀里。
黑虎突然跳起来,挡在两人面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瘦子抬脚要踢,陈墨已经站起来,邮包上的“中国邮政”绿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两位。”他的声音沉稳得连自己都惊讶,“这铁圈,是巴音布鲁克的买买提老人的。”
他掏出怀里的信,“他儿子在喀什,等这地址等了十年。”
瘦子的手僵在半空。
男人愣了愣,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我不是偷的......我在草滩上看见它跟着死羊,项圈卡着树枝......”
陈墨蹲下去,把铁圈塞进黑虎脖子上的皮绳里。
黑虎立刻安静下来,用脑袋蹭他的手心。
“我带它回老人那儿。”陈墨说。
瘦子别过脸去,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男人突然抓住陈墨的裤脚:“我帮您赶夜路!我知道近道!”
陈墨抬头望了望天空。
北斗星正亮着,不远处的毡房升起炊烟——是巡夜的牧民回来了。
晨光爬上土坯房的屋檐时。
哈力木爷爷的毡房飘着奶渣饼的香气。
陈墨掀开门帘时,老人正对着窗台上的铜项圈发呆。
那是他去年在集上见过的仿制品,红漆早褪得斑驳。
“爷爷。”陈墨把怀里的黑虎轻轻放下,“您看谁来了?”
黑虎的尾巴突然绷直,像根竖起的小旗杆。
它瘸着腿走过去,前爪搭在哈力木的膝盖上。
老人的手悬在半空抖了三抖,才轻轻落在它脑门上。
“是...是虎子?”他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皱的湖面,“你脖子上的铜铃呢?”
黑虎用舌头舔他的手背,一下,两下。
陈墨这才注意到,老人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和黑虎耳朵内侧的疤形状一模一样。
七年前那个暴雪夜,他亲眼见过哈力木背着昏迷的小狗冲进卫生室,说这是儿子临走前托付的“伴儿”。
“虎子!虎子!”哈力木突然把脸埋进黑虎颈窝,花白的胡子蹭得狗毛乱颤,“你跑哪儿去了?让爷爷找得好苦...”
他的眼泪渗进黑虎的毛里,洇出深色的痕迹,“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总偷喝我的马奶酒,醉得在草堆里打滚...”
黑虎把脑袋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在应和。
陈墨退到门边,看见阿米尔正贴着门框站着,眼眶红得像熟透的沙枣。
“爷爷。”阿米尔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云,“项圈...是我卖的。”
哈力木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你?”
“我妈病了...”阿米尔的指甲掐进掌心,“我错了,真的错了。”他扑通跪下,“您要打要骂都行,别赶我走...”
哈力木抹了把脸,伸手把他拉起来:“傻娃娃,爷爷不怪你。”
他摸出兜里的奶渣饼,塞给阿米尔,“饿了吧?趁热吃。”
陈墨转身走出毡房,阳光晒得后颈发烫。
他摸了摸邮包,里面除了今天要送的信,还有林业局刚寄来的“防风林试点计划”——纸张边角被他翻得卷了边儿,关键条款用红笔圈了又圈。
“陈哥!”
阿米尔追出来时,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信封。
“这是我妈写给姨妈的信。”他把信往陈墨手里塞,“我...我昨天在废品堆里翻到的,本来想卖废纸,现在...现在它该走该走的路。”
陈墨接过信,信封上的地址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但“甘肃会宁”四个字还清晰。
他抬头看阿米尔,少年的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铜灯:“我以后...能帮你分信不?”
“等你学会打馕再说。”陈墨笑了,把信小心放进邮包最里层,“先把日子过瓷实了。”
返程的马队出发时,黑虎站在哈力木的毡房门口。
它的伤腿还不利索,却努力把尾巴翘得老高。
陈墨骑在马上回头,看见老人正给它套项圈——正是那枚刻着字的铜圈,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走啦!”马夫阿合买提甩了个响鞭,枣红马打了个响鼻。
陈墨摸了摸邮包里的防风林计划,又摸了摸夹在最上面的植树宣传册——那是他今早特意从村部拿的,封皮上印着“种活一棵树,守好一片家”。
风从南边吹过来,带着湿润的土腥气。
陈墨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上个月路过沙窝子村时,老支书蹲在沙丘上叹气:“要是能有片林子挡挡沙,羊儿也能多啃两口草。”
马蹄声碎在草甸上,远处的雪山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陈墨拍了拍马脖子,加快了速度——他得赶在雨季前走完那几个沙化牧场,把宣传册送到牧民手里。
邮包随着颠簸轻晃,里面的信、计划、宣传册,还有阿米尔的那封家书,都在有节奏地碰撞,像在唱一支轻缓的歌。
转过山坳时,陈墨听见牧道上有细碎的响动。
他眯起眼望去,隐约看见几顶蓝白相间的帐篷在远处铺开——是临时营地?
他正想凑近看看,怀里的黑虎突然竖起耳朵。
哦不,黑虎在哈力木那儿呢。
他哑然失笑,摸了摸邮包,继续往前方走去。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马奶酒香,混着新翻泥土的气息。
陈墨知道,有些变化正像春草一样,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生长。
而他的邮包,会是最先接住这些变化的容器。
牧道上的积雪化了七分,陈墨的羊皮靴踩过最后一段冰碴时,听见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
他牵着马绕过山坳,蓝白相间的帐篷像被风卷来的云团,在沙地上铺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