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沉默的邮差

作品:《天山邮驿

    马蹄踏碎晨雾,陈墨独自一人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乡政府方向进发。


    他的身后,是那座刚建起不久的村小,是阿依古丽站在门口目送的身影,是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而他的肩上,除了邮差的尊严,还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调查令”。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拒绝。


    只是在接过那张盖着州邮政局印章的命令时,目光扫过马建军的面庞,轻轻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马建军是第一次见他,这位州局新派来的干事,脸上还带着机关里惯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情。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愤怒或者惶恐的人,但陈墨只是沉默地接过信件,将绿色邮包交到村会计吐尔逊手中,叮嘱他:“下周的课本不能耽误。”


    他甚至没有回头。


    这一路上,风不大,却有些冷。


    陈墨的思绪却像草原上的野马,四处奔腾。


    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这些年,他送过无数封举报信,也见过太多被权力压下去的真相。


    他知道图尔逊的信,只是引子。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你为什么不解释?”马建军终于忍不住开口。


    陈墨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你知不知道,这可能是停职调查的开始?”马建军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试探,也有一点好奇。


    “我知道。”陈墨淡淡地说,“但我更知道,有些事,不是靠嘴说清楚的。”


    马建军一时语塞,望着前面那道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普通的邮差,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山路越走越高,云层也越压越低。


    陈墨从怀中取出一个老旧的铁皮箱,递给马建军。


    “这里面是一些断信的残片,是从图尔逊家的炉灰里翻出来的。我花了三天才拼出几封完整的信。你看看,就知道我说的不是空话。”


    马建军接过铁皮箱,打开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那些信件,有的是举报村小资金挪用的,有的是反映牧民补贴不到位的,还有几封是关于乡邮路工程款被克扣的。


    而这些信,原本都应该寄到州局的监督部门,却全都断了后续。


    “你是说……有人在拦截举报信?”马建军声音压低。


    “我只是说,图尔逊不是主谋。”陈墨望着前方,眼神坚定,“他只是个棋子。而我,不想做下一个。”


    马建军沉默了许久,没有再说话。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铁皮箱,仿佛意识到自己卷入的,远不是一场普通的调查。


    天色渐暗,两人终于抵达州局。


    陈墨被安排在一间临时办公室,等待进一步问询。


    “你先休息一下。”马建军放下铁皮箱,转身欲走。


    “等等。”陈墨叫住他,“档案室在哪?”


    马建军一愣:“你想去档案室?”


    “是。”陈墨点头,“如果你们要查我,那我也想查点东西。”


    马建军看了他一会儿,没再问,只是轻轻点头。


    当夜,陈墨走进尘封已久的档案室。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陈旧的味道。


    他翻开一摞摞旧信件,手指在泛黄的纸页间穿梭。


    突然,他停住了。


    一封被压在箱底的信,吸引了他的注意。


    信封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陈墨收”。


    他皱起眉,轻轻打开。


    信纸上的字迹歪斜,带着几分仓促与惊慌:


    “陈墨同志,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请救救我……我在州局档案室,他们不让我寄信……我手上有一份名单,是关于整个伊犁邮路资金流向的秘密……我知道谁在背后操控一切……但我不敢……”


    落款人是——图尔逊。


    陈墨站在昏暗的档案室里,空气中浮动的灰尘在昏黄灯光下缓缓旋转。


    他的手指拂过一摞摞泛黄信件,纸张脆薄,像风一吹就会碎掉。


    每一封信,都曾是某个人心头最重的托付,如今却静静躺在这里,仿佛被遗忘。


    他低头翻找,动作轻而稳,像在翻阅一本厚重的史书。


    “他们在查我,那我也得查点东西。”他心里想着,目光扫过一封封信件。


    有的是投诉、有的是表扬,还有许多无人认领的残信。


    他不急,只是耐心地翻找。


    忽然,一封夹在旧报纸中的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


    信封已经泛黄,边角有些破损,但邮戳清晰可见,日期是1997年。


    收件人一栏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邮政总局”。


    他缓缓抽出信纸,展开。


    “尊敬的领导:


    我是伊犁州昭苏县的一位普通牧民。


    我写这封信,并不是为了投诉,也不是为了求助,只是想说一句话——我们的邮差从不丢信。


    他叫陈墨,一个背着绿色邮包走遍雪山草原的人。


    他来我们这里送信,从没落下过一封。


    哪怕大雪封山,他也徒步而来。


    有一次,我女儿的录取通知书迟了三天,我以为丢了,可他亲自翻山越岭从另一条路送来了。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听别人喊他‘邮差哥’。


    但我想让你们知道,有这样一个邮差,把信当命一样护着。


    请不要让他丢了信任。


    此致


    敬礼!


    落款:一位哈萨克族牧民,阿不都热合曼。”


    陈墨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缓缓合上信纸,深吸一口气。


    屋外风声低沉,仿佛吹过草原的风,也吹进了他心里。


    他站起身,将信重新放入信封,轻轻抚平折痕,然后走到档案室的墙边,从桌上拿起一支旧粉笔,在斑驳的墙上写下几个字:


    “信,不只是纸,是信任。”


    字迹苍劲,如同他这些年走过的山路,不华丽,却坚定。


    他回到桌前,继续整理那些旧信。


    一封封地翻,一份份地归类。


    他不知道这些信最后会去哪里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稀少,夜色深了。


    他没有注意到,马建军站在门口,久久未动。


    他看到了那句话,也看到了陈墨的背影。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个沉默的邮差,不是被调查的人,而是守护这条邮路的人。


    他转身离开前,低声说了一句:


    “你不是一个人在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