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炭条与雪黑板
作品:《天山邮驿》 雪下得更急了。
陈墨骑着马,沿着熟悉的山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他身后是破庙教室,此刻屋顶被积雪压塌了一角,碎瓦和木梁横七竖八地倒在雪地里,积雪灌进了教室,湿透了桌椅和几摞新到的课本。
阿依古丽蹲在角落里,手里抱着一本湿漉漉的语文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孩子们的期末考试怎么办?”她低声问。
陈墨没有说话,只是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明天去县里。”陈墨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再拿一批新课本,还有粉笔。”
阿依古丽抬头看他,雪落在她睫毛上,化成一滴水珠,“陈墨,天太冷了,路太滑……”
“我必须去。”他说。
夜色深沉,风雪未停。
凌晨三点,陈墨已经出发。
他牵着马,背着装满新课本的邮包,迎着风雪往县城方向赶。
马匹在湿滑的山路上几次打滑,到最后一次,彻底摔了一跤,前腿扭伤,站不起来。
陈墨站在风雪中,望着倒在地上的马,心如刀割。
他卸下鞍鞯,把邮包系在背上,踏着厚厚的积雪,独自前行。
十公里路,他走了一整夜。
脚冻得失去了知觉,呼吸在脸上结成冰霜,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但他没有停下。
他知道破庙里有一群孩子,阿依古丽在等他,还有那封未拆的表彰信,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头。
天快亮时,他终于回到了村里。
阿依古丽和老教师叶莲娜已经等在村口。
看到陈墨背着包裹踉跄走来,阿依古丽冲上前扶住他,眼泪再也忍不住。
“你疯了……”她哽咽着,“天这么冷,你怎么能……”
陈墨咧嘴一笑,牙齿冻得发颤,“我答应了。”
叶莲娜接过邮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干爽的课本、崭新的粉笔,还有一袋炭条。
她眼里泛起泪光,“墨啊,你是真把这当自己家的事在做。”
“这不就是我的家吗?”陈墨轻声说。
当天上午,牧民巴合提主动腾出毡房,让孩子们在火炉旁上课。
屋顶塌了,但他们不能停下。
阿依古丽和叶莲娜清点完还能用的课本,又将孩子们召集起来,坐在毡房里。
没有黑板,怎么办?
陈墨走到外面,找来一块平整的雪地,用炭条画出算式和汉字。
孩子们围坐在雪地旁,每人手里一根树枝,一笔一划地跟着他写。
“今天学的是‘春’字。”他蹲下身,指着雪地上的字,“春天来了,雪会化,草会绿,我们的教室也会重新建起来。”
孩子们认真地模仿,雪地上渐渐布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算式。
风吹过来,带起细碎的雪沫,落在孩子们脸上,却没有一个人动。
阿依古丽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幕,眼眶再次湿润。
她看着陈墨,那个背负着邮包走了十年的男人,如今正跪在雪地上,一笔一画地教孩子写字。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当年愿意把牛羊托付给他,为什么牧民们总说:“有陈墨在,我们不愁收不到信。”
因为他是真的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
而她,也愿意留下来,和他一起。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三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骑快马从山道上疾驰而来,马上是个穿呢子大衣、戴毛线帽的男人,手中拿着本子和相机。
是县扶贫办检查员王志刚。
他下了马,冷冷地扫了一眼雪地上的“课堂”,翻了翻手中的记录本,开口第一句便是:
“这地方根本不具备教学条件。”
空气骤然凝固。
王志刚翻开一本课本,眼神挑剔,“没有黑板、没有固定教室、没有正式教师编制……你们这是违规办学。”
阿依古丽上前一步,挡在孩子们面前,“我们只是想让孩子们识字。”
“识字?”王志刚冷笑,“识字也要讲条件,你们这连最基本的办学标准都达不到。”
陈墨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他知道,王志刚不是第一次来了,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
可他也知道,真正的教育,不只在课本里,不在黑板上,而是在孩子们眼里的光里,在他们愿意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的决心里。
王志刚合上记录本,转身走向马匹,“你们最好准备迎接整改。否则,这教学点迟早要停。”
风雪中,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阿依古丽攥紧了拳头,嘴唇咬得发白。
陈墨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别怕。”他说,“只要孩子们还在,教室就还在。”
他抬头望天,风雪未止风雪未歇,王志刚站在雪地边缘,相机镜头扫过那一片“黑板”——雪地上密密麻麻的炭条字迹,孩子们冻得通红的小手,还有他们专注的眼神,像一束光,刺破了他冰冷的记录本。
他没有立刻拍照,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记录“违规办学”的字眼。
阿依古丽站了出来,挡在孩子们最前面,眼神坚定,“王检查员,这里是我们的教室。黑板塌了,但我们还在教;课本湿了,但我们还在学。您说的标准我们确实达不到,但我们也有我们的标准——孩子们愿意学,我们就教。”
王志刚低头看着那本湿了一角的语文书,翻到封面,是“小学一年级下册”,字迹工整,边角虽有水渍,但内容完好。
他又翻开一本练习本,是孩子们用炭条画的汉字,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却认真至极。
他抬头,看着陈墨。
那个总穿着旧绿邮包、一脸风霜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帮一个孩子整理手里的树枝。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一丝慌张,也没有愤怒,只有沉稳的坚持。
王志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感。
他本是为“整改”而来,带着任务,也带着某种优越感。
他要的是标准,是数据,是能写进报告里的“成效”。
可眼前这一幕,不在任何标准之内,却比任何报告都更真实。
他悄悄从怀里拿出一件备用的军大衣,走过去,披在最瘦的那个孩子肩上。
孩子一愣,抬头看他,眼里有惊讶,也有迟疑。
王志刚蹲下身,低声问阿依古丽:“你们还能坚持多久?”
“只要还有孩子想学,我们就能教。”她答得干脆,语气里没有一丝迟疑。
王志刚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雪。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收起相机,合上记录本,转身走向马匹。
“我会上报情况。”他停顿了一下,语气缓了些,“但你们得尽快修好教室。”
话音未落,风雪又起。
王志刚翻身上马,马鞭一扬,消失在雪幕中。
阿依古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头却没那么紧了。
她回头看陈墨,只见他依旧蹲在地上,手里的炭条还在画字,仿佛刚才那一场“检查”,不过是一阵风。
可她知道,这不是一阵风。这是转折。
她走过去,轻声问:“你说,他会不会真的帮我们?”
陈墨抬头看她,笑了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不能等别人来修教室。”
他站起身,望向那片雪地,望着那些还蹲在地上写字的孩子们。
“我们要自己修。”他说。
风雪中,他的身影像一根不会折的杆子,立在天地之间。
而这一刻,阿依古丽忽然觉得,她不只是在教书,而是在参与一场关于希望的坚守。
她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春天快来了,教室,也该重新建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