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表彰信里的沉默

作品:《天山邮驿

    天色微亮。


    邮包还未卸下,陈墨已经站在教室门口。


    雪停了,风也静了,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他眯起眼,望着远处山脊上渐渐融化的雪线,心里却像是被什么压着,沉甸甸的。


    邮包里那封盖着“表彰”字样的信,像是一块石头,压在最上面,也压在他心上。


    “陈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马建军,州邮政局新来的调查员,昨天刚骑马从州里过来。


    他一身整洁的制服,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徽章。


    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正式。


    他快步走近,脸上带着笑意。


    “你可真是个闷葫芦。”马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敬意,“局里决定给你记功一次,授予‘优秀乡村邮员’称号。理由是‘在基层教育支持中的突出贡献’。”


    陈墨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信封。他没说话。


    “你不高兴?”马建军挑眉。


    “不是。”陈墨低声答,语气平静,“我只是个送信的。”


    “可你送的不只是信。”马建军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还有希望,有未来。”


    教室里传来一阵骚动。


    阿依古丽抱着几本新课本走出来。


    看到马建军,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这是什么?”她接过信封,拆开时手指微微发抖。


    “是表彰。”马建军笑着点头,“州邮政局给你的。”


    阿依古丽念出信上的内容,声音清脆,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兹表彰陈墨同志,在伊犁偏远乡村长期坚守邮路岗位,保障基层教育信息畅通,为边疆教育事业作出重要贡献,特授予‘优秀乡村邮员’称号……”


    孩子们从教室里涌出来,围成一圈,一个个睁大了眼睛。


    “陈叔叔是英雄!”一个孩子大声喊。


    “我也要当邮员!”另一个孩子跟着附和。


    笑声在雪地上回荡,仿佛连风都变得温柔了。


    陈墨站在原地。


    看着这一切,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接过信,轻轻合上。


    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信放进了邮包最下层。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淡淡地说,转身走向堆在墙角的新课本,开始一件件整理。


    马建军看着他背影,有些怔住。


    阿依古丽走到他身边,轻声说:“他就是这样,从来不说自己做了什么。”


    马建军点点头,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王志刚从村口走来,手里拿着一张表格。


    他的神情比前几天柔和了许多,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度。


    “这是基层教育创新项目申请表。”他把表格递给阿依古丽,“如果你们愿意申请,可以争取更多资源。”


    阿依古丽接过表格,看了看,点头:“我会认真考虑。”


    陈墨接过新到的课本。


    一本本地摞好,然后顺手把那张表格压在了最下面。


    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顺手放东西,但王志刚注意到了。


    他看了陈墨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风从山口吹来,卷起细碎的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教室里,孩子们已经开始翻看新课本。


    阿依古丽站在讲台上,轻声讲着什么,声音温柔又坚定。


    陈墨站在教室后门,手里拎着空邮包,望着她。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在信里写的那句话:“邮路虽远,心若相通,便是归途。”


    如今,他走了二十年的邮路,送过无数封信,却从未写过一封属于自己的。


    夜色慢慢降下,风停了,雪地一片寂静。


    教室里的灯光亮起来,像一颗星星,嵌在这片辽阔的天地之间。


    阿依古丽从教室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看着陈墨。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孩子们都叫我‘陈老师’。”


    陈墨一愣,随即微笑。


    “为什么?”他问。


    阿依古丽看着他,眼里有光。


    “因为他们说,是你的路,让他们知道了老师的样子。”


    陈墨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雪地。


    那条路,还在继续。


    明天,邮包又会装满新的信件和课本,等着他送去下一站。


    夜色如墨,风已歇,天地间一片寂静。


    教室的灯光透过牛皮纸补的窗户,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斑,在雪地上晕染开来。


    阿依古丽站在门口,望着陈墨的侧脸,像是从记忆深处打捞出一个久远的片段。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声音像是被风揉碎了,“孩子们都叫我‘陈老师’。”


    陈墨一愣,随即嘴角微微上扬,笑意中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你早就是了。”他说,语气平静,却藏着难以言说的满足。


    阿依古丽看着他,眼神里多了一分柔软,像是在感谢,也像是在确认。


    她知道这些年,不是她一个人在教孩子们识字读书,而是陈墨一次次踏雪送来的课本、一次次在转场途中捎回的纸笔,把知识的火种一程一程地送到这里。


    两人站在风中,望着那扇透着光的窗户。


    教室里传来孩子们朗读的声音,像初春的溪流,清脆、纯净。


    “你明天还要走吗?”她问。


    “要走。”陈墨点头,目光落在远方的山脊上,“今天送完,明天还有新的。”


    阿依古丽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不是邮员,我们会不会遇见?”


    陈墨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雪地。


    那条他走了二十年的邮路,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散落在大山深处的每一个点,悄悄连成了一个整体。


    “我会找到你的。”他轻声说,“哪怕没有信,我也会来。”


    阿依古丽笑了,眼底泛起一层水光。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晨曦初现,第一缕阳光落在教室窗上,映出那张牛皮纸的轮廓。


    风轻轻吹动纸角,像有人在翻书。


    次日清晨,陈墨背起邮包,系紧绑带。


    他回头望了一眼教室,阳光正巧洒在那扇窗上,映出一道微光。


    他知道,这道光,会一直照下去。


    他转身,踏着雪,向山道走去。


    邮包里装着新的课本、几封家书,还有一张被压在最底下的基层教育项目申请表。


    山道蜿蜒,雪地反射着晨光,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远处,一座山峰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未完成的画卷。


    忽然,他停下脚步。


    山道尽头,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车上坐着一名年轻女子,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头戴一顶毛线帽,帽檐下露出一截乌黑的长发。


    她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却也掩不住眼睛里的光。


    陈墨眯起眼,心中微微一动。


    他没有见过她,却从她怀里抱着的那摞课本上,读出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那是——教育志愿者。


    女子抬起头,看见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手。


    陈墨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


    他们将在某个岔路口相遇,在某个清晨交换一封信,在某个风雪夜共守一盏灯。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个陌生女子的名字叫林晓菲,是今年刚从省城毕业的师范生,也是州教育局派来支援基层教育的首批志愿者之一。


    她的到来,将带来一场改变。


    但此刻,风还在吹,雪还在融,阳光还未完全洒满整个山谷。


    教室的光还亮着,邮路还在延伸。


    只是,山那边的河,开始悄悄涨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