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草场上的字条

作品:《天山邮驿

    天还未亮,河风裹着寒意,卷起桥桩边的碎草。


    阿迪力将那张字条揣进衣兜,回到工棚后,没有多言,只叫人加了岗,夜里再不能让桥桩遭毁。


    天刚泛白,他便骑着摩托赶往乡邮所,将字条交到陈墨手中。


    “你看得出来是谁写的吗?”阿迪力嗓音沙哑,昨晚的怒气还未散尽。


    陈墨接过纸条,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几个字,眉头微蹙,目光沉了下来。


    他熟悉这些笔画,粗粝、倔强,像是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字。


    他点点头:“是卡西姆写的。”


    阿迪力一愣:“那个牧民?他不是前几天还说支持修桥吗?”


    “支持归支持,草场的事,他放不下。”陈墨语气平静,却透着理解。


    卡西姆是这片草场上最老的牧户,祖祖辈辈都在河边放牧,草场边界、牛羊饮水、转场路线,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如今要在这条河上架桥,哪怕只占一隅,对他来说,也像是一把刀割进老根。


    陈墨站起身,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靠强压,也不能靠说教。


    他得亲自去,和卡西姆面对面,说清楚,讲明白。


    他背起邮包,往里塞了一袋面粉——是乡里供销社刚到的货,还放了几封卡西姆儿子从外地寄来的信。


    那些信,他原本打算等牧民聚会时再送去,可现在,他得提前送上门。


    天黑时,他牵着马,踩着结霜的小路,来到卡西姆家的毡房前。


    门紧闭着,屋里没有灯,只有烟囱里冒出的淡淡白烟,说明屋里有人。


    陈墨没有敲门,也没有叫人,只是在门口站定,靠着马鞍,将邮包放在脚边,静静等待。


    风一阵阵吹过,卷起尘土和草屑。


    他缩了缩脖子,将衣领拉紧,望着那扇门,像在等一场久违的雪。


    夜深了,他就在门口靠着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泛白,鼻尖结了一层薄霜。


    门吱呀一声开了。


    卡西姆站在门口,脸上看不出情绪,目光扫过陈墨,落在他手边的邮包上。


    陈墨站起身,从邮包里取出那几封信,递了过去:“你儿子寄的,我替你收了三个月了。”


    卡西姆接过信,手指微微一颤,低头看着那熟悉的字迹,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我知道你是为孩子们好。可桥,不能建在草场上。”


    陈墨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卡西姆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城里来的人,嘴上说着明白,可真明白草场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陈墨没有反驳,只是将面粉也递了过去:“这是我替你从乡里捎的。我知道你儿子在工地打工,不容易。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写信回给他。”


    卡西姆怔了一下,接过面粉,没再说话。


    陈墨望着他,语气诚恳:“建桥是为了孩子们过河上学,不是为了毁草场。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绕开你家的牧场,你愿意听听吗?”


    卡西姆抬头看他,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


    他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第二天一早,陈墨就带着阿迪力重新勘测桥址。


    他们绕着河岸走了三趟,最终选了一处水流稍缓、地基稳固、又不占草场的地方。


    阿迪力有些不情愿,毕竟新址要多打两根桩,施工难度也更大。


    但陈墨坚持:“卡西姆愿意了,但得守诺。”


    阿迪力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默默调整了施工方案。


    接下来几天,陈墨亲自参与测量,帮工人们标记桥桩位置。


    他熟悉这里的地形,知道哪里土硬,哪里容易塌,哪里是牧民常走的转场路。


    他一一指出,工人们开始还半信半疑,后来发现果然准确,渐渐对他多了几分敬重。


    卡西姆始终站在远处看着,有时一坐就是半天,什么也不说。


    直到有一天,他提着一桶热茶,走到桥边,放在陈墨身旁的石头上,说了句:“喝吧,热着。”


    陈墨抬头看他,笑着点头:“谢谢。”


    卡西姆没应声,转身走了,但脚步没那么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桥桩一根根打下,河水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孩子们放学后也常来河边看,尤其是玛依拉,总喜欢蹲在岸边,数着桥桩的数量。


    “今天又多了一根!”她兴奋地喊。


    陈墨蹲在旁边,擦了擦额头的汗,抬头笑道:“是啊,快好了。”


    玛依拉忽然抬头,认真地问:“这桥叫什么名字?”


    陈墨愣了一下,望向那渐渐成型的桥体,目光越过河面,望向对岸的村落,望向那片被阳光照耀的草场,望向那些因这座桥而改变的生活。


    他想了想,轻声说:“叫希望桥。”


    河风吹过,带起尘土和笑声。


    玛依拉蹦跳着去告诉其他孩子:“桥叫希望桥!”


    而陈墨,则望着那尚未完工的桥桩,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他知道。


    这桥,不只是连接两岸,更连接着人心,连接着这片土地上所有对未来的期盼。


    玛依拉蹦跳着把名字告诉了同伴们。


    孩子们围在河边,指着一根根竖起的桥桩,兴奋地数着、笑着。


    阳光洒在河面上,泛起金光,也照在他们的笑脸和桥边忙碌的身影上。


    陈墨站在桥头,一边用木桩标记施工点,一边望着孩子们那副欢腾的模样,心里也泛起一丝暖意。


    他蹲下身,帮玛依拉系紧了松开的鞋带,笑道:“桥修好以后,你们就不用再等我背过河了。”


    “可是我们喜欢你背我们!”玛依拉嘟着嘴。


    孩子们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着:


    “我也是!陈叔叔背我最稳!”


    “我掉进水里那次,是陈叔叔把我捞起来的!”


    “你上次还帮我找过书包呢!”


    陈墨笑着摇头,眼角已有细纹,却掩不住眼底的温柔。


    这些年,他走过太多山路,趟过太多河流,送过无数封信,也背过无数个孩子过河。


    如今,他终于能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亲手为他们搭一座桥。


    可这桥,也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人心的裂痕。


    那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橘红,河面也仿佛燃烧一般。


    陈墨背着最后一袋工具,从桥头慢慢走下来。


    腿上的旧伤还未痊愈,走起路来仍有些跛。


    他走到河边,靠着一块大石坐下,轻轻揉着膝盖。


    孩子们不知从哪冒出来,围在他身边。


    “陈叔叔,你脚疼吗?”玛依拉蹲在他跟前,一脸担心。


    “没事,老毛病了。”陈墨笑了笑。


    几个孩子立刻动手翻找自己的衣兜,有的掏出一块糖,有的摸出半块馕,还有一个小胖墩居然从书包里掏了条红领巾,小心翼翼地缠在他腿上,像模像样地打了个结。


    “这是我们班上做手工剩下的。”那孩子一脸自豪。


    “陈叔叔,我们爱你。”孩子们齐声说,声音不大,却齐整。


    陈墨怔了一下,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红领巾裹住的腿,又抬头看着这群孩子,心中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轻轻触碰。


    他轻轻点头:“谢谢你们。”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和泥土的气息。


    桥桩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已经预示着这座桥即将完工。


    可就在这时——


    “轰——”


    一声闷响从上游传来,像是大地被撕裂的低吼。


    陈墨猛地站起身,腿上的疼痛让他一个趔趄。


    他抬头望去,桥桩的方向,尘土飞扬,木屑横飞。


    一根桥桩,赫然断裂,像被巨斧劈开,断口处还冒着新鲜的木屑气息。


    “什么声音?”孩子们也惊叫起来。


    阿迪力骑着摩托从对岸赶来,脸色铁青,冲着陈墨喊:“有人动手了!”


    陈墨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断裂的桥桩,眉头一点点皱紧。


    他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股沉甸甸的冷静在他心中缓缓升起。


    “我们得让大家明白……”他低声说。


    可话还没说完,河风又起,卷起尘土,模糊了视线。


    而桥桩的断口,像一道伤口,静静地,等待着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