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信从城里来
作品:《天山邮驿》 陈墨在晨曦微露时便醒了。
邮所外的风还带着夜的凉意,他披上旧军大衣,走出门,将昨晚整理好的邮包重新检查一遍。
牛皮纸信封的触感在指尖轻轻一滑,他低头,再次看到了那封没有署名的信。
“我愿意留下,做一名乡村教师。”
字迹清秀,纸张泛黄,像是写信人反复折叠过无数次才最终下定决心寄出。
陈墨将它轻轻放进胸口口袋,心中泛起一丝温热。
他记得父亲的那句话:“路修到哪里,心就通到哪里。”而如今,他觉得这封信就像是一条新修的路,通向某个他尚未抵达的地方。
他牵出玛依拉,骑上马背,开始新一天的投递。
信封里的那句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一位愿意留下做乡村教师的人,意味着希望。
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邮所里已堆满了待投递的邮件。
其中有一封特别的信,是从县城寄来的,收件人写着阿依古丽的名字。
陈墨将信收好,决定亲自送去。
到了村小,阿依古丽正在给孩子们上课。
她一身素衣,站在黑板前,用哈汉双语讲解着“梦想”这个词。
孩子们的眼神亮得像星星。
“阿依老师,有你一封信。”陈墨将信递过去,看着她拆开。
信纸只有一张,内容简短却沉重:
“阿依老师,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我曾亲手烧掉了女儿的书本,逼她去放羊。可现在,我在外打工,看着城里孩子读书写字,我才明白,我毁了她的未来……我愿意回来,我想让她重新上学。请您帮帮我。”
落款人署名:热依娜。
阿依古丽看完信,眼眶微红。
她抬头看向陈墨:“这封信,我想在家长会上念。”
陈墨点点头,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那我们不如,就办一场家长会吧。”
说出口的那一刻,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阿依古丽望着他,眼神里带着惊讶,也带着期待。
“我们得让家长们知道,读书,不是浪费时间,而是种下希望。”
说干就干。
当天下午,陈墨便骑着马,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走访。
“咱们要办一场家长会。”他每到一家,都这样开口。
可回应他的,大多是摇头和叹气。
“读书能当饭吃?”一位老妇人抱着孩子,冷笑着摇头。
“我家娃放羊都能挣口粮,上学哪来那么多钱?”另一位中年男子蹲在门口,抽着旱烟。
陈墨没有争辩,而是从邮包里拿出几封外地来信,一封一封地念给他们听。
“我在工地学会了看图纸,现在当上了小工头。”
“我在乌鲁木齐的餐馆当学徒,老板让我学账本,说以后能当店长。”
“我在深圳打工,女儿在老家上学,她说想当医生。我知道我不识字,但我想让她识字。”
信的内容,都是外出打工的孩子写回来的家书。朴实,却真实。
“孩子们的路,不一定非得靠放羊走。”陈墨说,“但他们得识字,得读书。”
老人们沉默了,有的低下头,有的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中的信。
“你们不信我说的,就听听孩子们的。”
他的话,在风中飘散,却在一些人心里扎了根。
几天后,邮路上迎来一位熟悉的身影——艾买提。
他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工装,皮肤晒得黝黑,眼神却亮得惊人。
“陈哥,我回来了。”他笑着打招呼,眼里满是感激,“你还记得吗?那年你送来的录取通知书,我差点撕了。”
陈墨一怔,随即笑了:“我记得。你当时说,女娃读书没用,男娃也读不下去。”
“可你当时说,‘你现在不识字,不代表你孩子也得不识字’。”艾买提感慨道,“我听了你的话,硬着头皮读完技校,现在在工地上当技术员。”
他望着远方的山道,眼神里满是光:“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村里的孩子,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
陈墨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踏实了许多。
可当他骑马回到村口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阿依古丽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脸色有些难看。
“哈斯木爷爷……听说我们要办家长会,很生气。”她低声说,“他说,‘女娃早晚要嫁人,读书何用’。”
陈墨一怔,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他已经撕了孙女的作业本。”
风,从山口吹来,带着几分冷意。
陈墨望向远处的村庄,那里炊烟袅袅,孩子们的笑声在风中隐约传来。
哈斯木的怒火,像戈壁滩上突来的沙尘暴,席卷了整个小村。
清晨,陈墨刚将马拴好,就听见村头传来撕纸的哗啦声,夹杂着老人沙哑的吼叫。
他快步赶去,只见哈斯木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门前,脚下散落着纸片,那是孙女的作业本——被撕得粉碎,一页页被风吹得四处飘零。
“女娃早晚要嫁人,读书何用!”老人的声音震得屋顶的羊皮毡都抖了三抖。
阿依古丽站在门口,满脸焦急,试图靠近解释,却被他一掌推开。
她踉跄后退,眼眶泛红,却没有退缩:“哈斯木爷爷,知识不是负担,是她们未来的路。”
“路?她们的路是嫁人、生娃、放羊!”老人怒目圆睁,手指颤抖地指向她,“你们这些城里来的老师,不懂我们哈萨克的规矩!”
陈墨赶到时,风正卷起纸片,像一群折翼的白鸟。
他默默蹲下身,捡起一片片作业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汉字,写满了“我长大想当老师”、“我想去看看山那边的城市”。
他抬头看着哈斯木,目光平静,却藏着锋利。
“您说得对,女娃要嫁人。”陈墨站起身,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可嫁人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您愿意让您的孙女一辈子只能听人摆布,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嫁谁、怎么活?”
老人一怔,脸上的怒意稍减,但倔强依旧。
“您知道热依娜吗?”陈墨继续道,“那个在外地打工的母亲,她也曾经烧过女儿的书。可现在,她在外头哭了,因为她发现城里孩子能写能算,她却连工资单都看不懂。她写信求阿依老师,让她女儿重新上学。”
哈斯木沉默了,
阿依古丽趁机低声说:“孩子是未来的光,不是家里的牛羊。我们不是要她们离开,而是要她们有选择的权利。”
老人终于转身进屋,门砰地一声关上,却没有再骂人。
风停了,但陈墨知道,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
当天夜里,他在邮所翻找录音带。
那些年,他收集了不少外出打工青年的录音,他们寄来的不仅是信,还有声音,有梦想,有悔恨。
他终于找到了热依娜的那段录音,她哽咽地说:“我想对女儿说,妈妈错了。”
他将录音带小心地藏进邮包夹层,那里还有一封匿名信——写信人说:“我愿意留下,做一名乡村教师。”
夜色沉沉,窗外风声渐起,像远方的雷鸣。
第二天清晨,陈墨骑马早早来到村小。
他将匿名信和录音带轻轻摆在讲台上,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心中却隐隐感到,这场家长会,也许不只是为了孩子们,也是为了这片土地上所有沉默的母亲、倔强的父亲、还有,像他一样,用脚步丈量希望的人。
风呼啸着掠过窗棂,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而他知道,这场风暴,不是破坏,而是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