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彼得保罗大教堂。


    灰白色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笼罩着这座见证了罗曼诺夫家族无数荣耀与悲剧的金色尖塔之上。大雪，漫天飞舞，无声地为这座城市戴上了最沉重的孝。


    国葬。


    这里**了整个俄罗斯帝国最有权势的人，大公、将军、元帅、主教……他们穿着全黑的服饰，神情肃穆，或者假装肃穆，来送别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欧洲宪兵”。


    但在这一片黑色的海洋中，有一个看起来无比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雪吹倒的女人，正跪在灵柩前，哭得肝肠寸断。


    她并没有穿什么太过华丽的丧服，只是一袭简单的黑色大衣，长发随意挽起，没有任何首饰。


    奥尔加·尼古拉耶芙娜。


    她终究，还是来晚了。


    几天前，在布达城堡的那个午后，当那封加急的病危通知书送到她的手里时，她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她不顾自己还未完全恢复的身体（刚生完孩子），不顾多瑙河上肆虐的寒风，也不顾丈夫史蒂芬心疼的劝阻。


    她跳上了最快的马车，日夜兼程，跑**两批顿河马，只想再赶回去，见那个男人最后一面。


    那个在世人眼中是**，在她心中，却只是世界上最疼爱她的“大熊爸爸”的男人。


    “爸爸……”


    她用额头抵着灵柩冰冷的大理石基座，声音沙哑，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地面上。


    她闭上眼，脑海里回荡的，不再是“克里米亚的惨败”或者“奥地利的背叛”。


    而是那些仿佛就在昨天、却又已经遥不可及的“金色时光”。


    她想起小时候，他也会在公务繁忙的间隙，把她放在宽厚的肩膀上，在冬宫的长廊里奔跑，嘴里还模仿着火车的轰鸣声，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想起每次冬天，他都会如果不去打仗，就一定会亲自驾着雪橇，载着她在皇村的雪地里飞驰。他会用他那巨大的熊皮大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小眼睛，然后骄傲地对她说：“看！那是爸爸的帝国！”


    她更想起她出嫁之前，那个“死硬”的老父亲，是如何在跟她和史蒂芬“吵架”（其实是不舍）之后，又偷偷地塞给她一张巨额的支票，和那眼神里，怎么藏都藏不住的担心。


    “奥莉……”


    “如果有人敢欺负你，就告诉爸爸。就算是在世界的尽头，我的哥萨克也会冲过去，把那个人的腿打断！”（当时史蒂芬在旁边听得冷汗直流）


    那句话，如今听来，依然那么霸道，那么……温暖。


    可是现在。


    那个承诺会永远保护她的巨人，那个会为了她和整个欧洲翻脸的父亲。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再也听不到她的哭声，再也没办法，张开双臂，对她说一句我们家最宠溺的：“我的小奥莉”。


    “为什么……”她低低地呜咽，“为什么要那么固执……为什么不肯听我和史蒂芬的劝……为什么……”


    “妹妹。”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亚历山大。


    新沙皇的脸上，带着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憔悴，眼眶深陷，胡茬也没怎么刮。他看着那个崩溃的妹妹，眼中满是心疼。


    “别哭了。”


    他蹲下身，像小时候那样，笨拙地用衣袖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父亲他……走的时候，其实很安详。”


    “真的吗？”奥尔加泪眼婆娑地问。


    “真的。”亚历山大撒了个善意的谎，“他最后还在念叨你的名字，说……要我想办法，让你快乐。”


    其实尼古拉最后一句话是“继续打，继续打”。但这都不重要了。


    一旁的亚历山德拉·费奥多萝芙娜皇太后，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的妹妹。这个平日里无比坚强的普鲁士女人，此刻也脆弱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枝。她被女官搀扶着走过来，颤抖着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


    而在他们的身侧，一直陪伴在圣彼得堡的长女、玛丽亚女大公，像一尊黑色的雕塑般静立在圣像的阴影里。她即使早已泪流满面，却依然紧紧抿着嘴唇，努力维持着作为皇室长姐的最后尊严，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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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搀扶着随时可能倒下的母亲。


    另一边，尼古拉最器重的次子，康斯坦丁大公，此时死死地咬着牙关，额角的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暴起。他盯着父亲灵柩上的那顶海军帽，手掌在佩剑的剑柄上握得咯咯作响——那是对战争失败的不甘，是对舰队覆灭的耻辱，更是对失去父亲这一擎天之柱的……深深恐惧与无助。


    这五个人，在这巨大的、冰冷的、代表着皇权的教堂里，组成了一个破碎的圆。


    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那些长明灯忽明忽暗。


    他们是这个国家最高贵的一家人。


    但在这一刻，他们也只是一群失去了顶梁柱的孤儿寡母。


    亚历山大拍了拍奥尔加的背，看了看沉默隐忍的大姐玛丽亚，又看向满眼血丝的弟弟康斯坦丁，最后目光落在那早已哭干了眼泪的母亲身上。


    那种名为“责任”和“现实”的沉重枷锁，再次冷酷地锁住了他的心。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新的沙皇，他没有资格在这里继续沉溺于悲伤。


    他站起身，将那份不属于此刻的软弱，强行，压回了心底。


    “玛丽，康斯坦丁，”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已经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带奥莉和母亲回去休息。这里……太冷了。”


    “大哥……”康斯坦丁似乎还想说什么，哪怕是句关于复仇的狠话。


    但亚历山大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止住的眼神。


    “去吧。”


    看着家人们在侍从的簇拥下，步履蹒跚地离开大教堂。


    亚历山大独自一人，留在了父亲的灵柩前。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走出教堂。


    冬宫广场上的风雪更大了，扑面而来，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


    但他没有躲避，反而迎着风，大步向着冬宫走去。


    比起这看得见的风雪。


    那个即将把他和他的国家，吞没的、看不见的“**寒冬与经济寒冬”，才是对他这位新沙皇的考验。


    凛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