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毗卢遮那
作品:《山鬼谣》 毗卢寺建在县城内一座小山丘的顶端。
车开到半山腰的停车场就能看到山门,穿过山门沿着台阶向上约莫两百级,售票处就到了。
这里原是唐末至今普安当地人惯常去参拜的香火鼎盛地,五年前才辟成景区开始兜售门票。
如今响应国家号召禁明火,如有敬香心意,可以在售票处买票时免费领三支清香带入,平放到内里主龛前的供桌上。
下车锁门,应柏望一眼山门,石质的门上是暗红底的木牌,上书五个大字——莲华藏世界。
停车场至山门这段路上人头攒动,大多都在其它景区外几乎都有的摊位前。烤肠、凉粉、手抓饼、狼牙土豆......
随着应柏走近,这些推车之后露出几个摆满了不同种类橘子、橙子、柠檬的竹编大框来。筐旁坐着个笑得沟壑纵横的老人,冲他颤巍巍地摆手:“买点啊,老板,甜的。”
她应该爱吃橘子的。
应柏脚步顿住,蹲身挑上几只,装进塑料袋里付好钱,起身时下意识向老人身后望了一眼,远处山壁之上,涂红的四个大字映入他的眼。
心头突地一跳,那叶他捡到的红桦树皮上的字,竟然就出自这里的摩崖石刻。
永断迷妄。
那字体刚猛虬劲,如刀削斧刻而成。不似他理解中这个词应有的脱俗出世,也没有风岐字迹中的逍遥洒脱,眼前的四个红字反倒充斥着一股兵戈之气。
竟然……在这儿。
思绪万千间,步速情不自禁加快,两百级台阶,他匆匆越过许多人:蹦跳着向后喊家人快些跟上的孩童、对着石刻文字驻足的老人,还有扶膝气喘吁吁懊恼着没把登山杖带出来的一伙年轻人……
售票处是个小亭子,扫码换过一张纸质票,又从玻璃小窗外钉着的篮子里取走一份导览图,应柏一面看一面顺势跟在人流之后过闸机、继续上台阶。
走完最后一段缓坡后,便是景区的精华部分——围绕着一小截山体雕刻而成的一百二十多个大小各异的龛窟。
最大的进深六至七米,约莫两层楼高。最小的上下不过三四十公分。
导览图上的文字读完,他抬起头,眼前正是象征着参观开始的那座嵌在山体上的十三层浮雕石塔。
游人以这座石塔为分界,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走马观花,有的全神贯注。
越过络绎不绝的游人,他终于看到了她。
她就在他前方三十米开外,倚坐在山体对面的木回廊里,侧身看着山体的方向。
毗卢寺以毗卢遮那佛命名,是因为其中最大的、过去香火最为旺盛的那一龛里雕刻着华严三圣——中毗卢遮那佛,左右分别为文殊与普贤菩萨,但这里其余的龛窟并不只围绕着这一个主题。
譬如风岐现下正对着的这尊孔雀明王像。
头戴繁复花冠、手持贝叶经与宝珠的孔雀明王结跏趺坐于孔雀驮着的莲花座上,孔雀昂首望天,羽翼丰满、威风凛凛。
或许是她特意挑选过位置,她侧后方就是一棵盛开的桂花树,微风拂过,几粒金黄桂子落在她肩头。她依旧维持着微微仰脸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凝注在石壁上,像是看得入迷。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看着的应该是孔雀明王颊满颐丰的脸,孔雀明王不似寻常造像一般宝相庄严高高在上,倒像是个走在路上会擦身而过的和善可亲的普通中年女人。
天将暮,疏淡的日光从木廊上方投下一片阴影,应柏向风岐走去,即将踏过明暗交界的那一条线时,身侧一道童声响起:“妈妈,她好像一个人哦。”
他闻声望去,年轻的母亲正将她的女儿抱起,对着着孔雀明王掂一掂她:“刚才讲解器里怎么说来着?”
童声稚嫩而清朗:“世俗化。”
母女二人走远,应柏重新转过脸,风岐的目光正随着她们手腕间垂下的金属色儿童防走失牵引绳而去。
她垂落的长发遮住半张脸,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第一次在上海见到她,他也曾在像现在这样站在距离她不算太远的地方,悄悄望着她。
渐渐地,那条交界线蔓延过他的靴尖,暗色爬满他的脚背。他身上的阳光全部被吞噬时,她心有所感般望向他。
看向那牵引绳时,风岐在想,从她面前经过的这许多人,会不会谁的手腕上都有一道绳。
不、不是一道,而是无数道。
交叉纵横、眼花缭乱。
如果这些绳子能被看到,这世间该是什么模样?
会像一场木偶戏?还是更像一张蜘蛛网?
木偶戏中有木偶师有观众。而蜘蛛网,则该分猎人与猎物。
这是她第四次来到普安。
指向不远处的不断有游人进出的毗卢洞,她看了一眼应柏绕在手腕里的那只装着橘子的塑料袋。
他已在她身侧坐下。
十五岁时,这里不仅没有变成景区,她现在坐着的回廊没半点儿影子。实际上去年来时,这回廊也在搭,现在坐得久了,还能嗅出点儿油漆味儿。
她示意他替她剥橘子,脑袋向后倚了倚。
她印象里,只有十五岁那次不是独自过来的。
戚拏云当时过来参与一个为期三天的评审会,风岐跟来玩,某个下午,接待方带她们上来参观。
她嫌他们走路太慢,一个人在前头窜,窜入毗卢洞,看到一个老奶奶正悄悄从供桌上拿橘子,拿到手就撕皮,把橘瓣儿一个劲儿地往老伴手里塞。
毗卢洞里除了龛顶凿出的那一孔小洞投入的天光外,是没有任何自然光线的,那是个刚下过雨的阴天,里面也没有灯,潮湿混杂着燃香的气味闷在里头,久久散不出去。
橘皮清香一瞬间弥漫开,令人精神一振,却也惊扰了另外几个人。
当中一个大声斥责老奶奶对神佛不敬,老伴忙解释是自己生了重病,所以妻子想着这橘子在佛前供奉许久,让他吃下去或许能得神佛庇佑。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出乎风岐意料的,那人看老夫妇放低姿态,竟更加来劲,斥责的重心顺势转移——求神佛庇佑不更该烧香捐功德吗?偷贡品算怎么回事儿?
他的同伴打圆场,毕竟这对夫妻看着打扮朴素,显然不是有钱人,一面安抚同伴一面对他们说,再怎么着好歹磕个头问问佛菩萨的意思。
两人犹豫一会儿,老奶奶颤巍巍弯下腿,一旁一个不起眼的看着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迈上几步,在供桌前连磕三个头,拍灰站起身又从供桌上抓起两只橘子递给老夫妻一气呵成:“我磕过了,拿着。”
老奶奶愣在当场,后来进来的几个人纷纷劝先前那人别再为难一对老人。
那人本都要走了,被这女孩儿的动作弄得下不来台,声音又高起来:“你是他家孙女儿啊你磕算什么?”
风岐就抄着手站在一旁,左看右看。
那个女孩儿顶回去:“众生平等,我磕不就是她磕?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你为了这点儿小事斤斤计较大吵大闹,你就敬了?”
那人这下当真急了:“你这是造口业!”
“你刚才骂骂咧咧的才叫造口业。”
“你会......”
“我尊老爱幼,佛菩萨会保佑我的。我会怎样?你继续骂啊。”
应柏微微一怔,在他眼中,这种事像是风岐自己会干的,但她却说,那时她也觉得那老奶奶是在占便宜。
她指着额角对他笑:“我的观点,很多其实并不是我的观点。”而是来自于她遇到过的许许多多的人。
换句话说,如果用柏拉图的“知识即回忆”来解释,那天发生的事于她来说应该算是一次不大成功的唤醒。
后来找到妈妈,她指着里面的缭绕香雾问,在这儿放了这么久的东西,还能吃吗?
得了病,踏实治病比什么都强,吃这东西能有什么用?指望着这些就是纯属自欺欺人,不卫生又耽误工夫,还被人白白骂一顿。
话说着说着,她自己意识到了心理安慰的存在,可她依旧理解不了这种没有任何实质性进程的、寄希望于他人来救的心理安慰究竟有什么意义。这连画饼充饥都算不上。
那时她已有一套自认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理论。
譬如求神拜佛是世上最无用的事情。
求神拜佛的人要么愚昧,要么贪婪,要么两者兼有。
妈妈叹口气,拍拍她脑袋。
她通常把妈妈的这种表情理解为“对我不满意”,只不过妈妈平时有这种表情时后面都会跟一句“你再想想呢?”
但妈妈那次没说那句话,只揽着她看过这里的一百多个龛窟,问她喜欢哪一龛?
风岐摇摇头,都不喜欢。那时候“世俗”与“俗气”这两个词在她心里没什么区别。
欣赏不来。
直到三年前,她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偶然间在手机里刷到了一张头戴花冠的观音立像。
观音雕得惊为天人,真正站到她面前,她像得到了抚慰,她在她面前站了整整一天,在她的默然注视中号啕大哭。
那是叶惟去世的第十天。
风岐不明白,明明阿婆半年前的体检结果显示一切都好,为什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人就怎么叫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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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不醒,为什么送去医院一个白天,医生就要她签病危通知书。
和电视剧里配着或悲怆或急促音乐的场面不同,签病危通知书只是一个很寻常、普普通通的流程,医生递来夹着打印纸的蓝色夹板,同她讲话,她接过,签名字、写关系、标日期。
阿婆再没有睁开眼睛,她双眼紧闭,但还有带着痛音的梦呓,是在背物理公式。
独属于老人的胶原蛋白早已流失殆尽只剩一层皮覆着骨头的手最开始抓她很紧,后来一点点松开,三天里,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戚拏云那时恰好在荷兰出差,第三天清晨才赶回来,刚踏入病房,风岐同她简单交代两句就急匆匆往外跑,说要去庙里磕头。
苏州的寺庙那么多,总有一个有用的,会有用的。
医生看她年纪小,多有关照,病床边的小本子上记满了她那三天里打听来的许多个电话、地址,还有后续的流程示意图。
而风岐还没踏入庙门,医院里叶惟的声音重新高亢,是在呼痛,痛中喊娘。
风岐对所谓的“我没有见到阿婆最后一面”实际上没有什么感触。只是偶尔会想,阿婆的癌细胞扩散得很快,昏迷三天,在妈妈到苏州后不到两个小时就离世,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那天站在观音立像前,想起过去竟然还来过这里,发现自己才是最愚昧无知的那一个。
能那样高高在上地指摘与审判,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命好、运气好、有福气,无论怎样去描述她的过去,都是一个意思——她还没有真正地走投无路过。
真到了这种时刻,原则、思想、理论,全都是废话。
冷静、稳定、理智、超脱,是奢侈品。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1】
多奢侈的一句话啊。
谁能心无挂碍?
心若无挂碍,那还是心吗?
若心无挂碍,那还是人吗?
龛窟里头的灯都开了,黄色的光晕打在壁上,远远望去,像烛火光芒。
风岐起身,沿着石壁走,下三级台阶,再过六七个窟,立到三米高的观音立像前。
应柏仰起脸,这尊观音像眼下有一小块色彩剥蚀的痕迹。
观音像在落泪。
风岐对他笑了一下,问他:“美吗?”
应柏点点头:“嗯。”他不知道该去怎样形容这种美感,只是站在这里,会有静水流深般的安宁静谧。
去年从张至孝家离开,风岐又想起这尊观音像,就又过来了一趟,但这次,她没有在观音立像前站太久,步伐轻快地绕着山体转过两圈,发觉前头那尊原先在她眼中雕得头重脚轻的孔雀明王像变得有趣可亲。
也是那次下山时,她看到了半山腰的那四个字——永断迷妄。
看清字的瞬间,眼前迷雾像被一柄利剑劈出一条清明大道,但很快,迷雾重新聚拢。
在达瓦把这个四个字写下的时候,她实际上抱着些满含绝望的期待。
但今天再看到,她只觉得疑惑:佛教讲究去执,那又何谈“永?”
迷妄层出不穷,什么样的人才能“永断?”
肯定不是她这样的人。
她觉得自己下车前对应柏说的话很扫兴,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在车上听他提起卜师姐时涌起的那无数个念头都很扫兴。
今天是人家结婚的日子,她却从应柏口中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或许会将她引向深渊的岔路口。
在她眼中,卜越宁愿被误会也不肯把话说清楚,应该算是一种自我保护。
重男轻女、关系不和,再怎么说也是家庭内部矛盾。但一旦把这些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男方,那就是让他明确地看到她与她的家庭彻底决裂,让他明确地知道她背后少了一个倚仗。
那之后,就全凭男方良心了。
话说到这儿,她发觉自己着实是伤春悲秋太过,拼命甩两下脑袋。
应柏的神情渐渐凝重,他原本是想将这里推掉的,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累她远行。只是李师姐在他醒来后特意同他说过,如果身体恢复得还可以,能去尽量去。
他也问过风岐的意思,风岐说:“你肯定要去啊,撑场面啊懂不懂?”
现下,他忽地有些迷茫,好像来与不来都不对。
他蓦然想起霍宁曾问过他的铁轨救人,他扭头望向风岐,恰巧一阵风吹过,将她垂落在肩头的长发缠至她眼前。
他抬手,将遮上她眉眼的乱发理好别去耳边,拇指轻轻拂过她眼下,他问她:“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