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第 169 章
作品:《奉皇遗事续编》 余震基本结束,灾区不再需要这么庞大的人力消耗。虎贲军分批收拢,相关事宜由王城守备军接管。一个乌云退散的晴天,虎符终于脱离女人的掌心,落入青鸠台一只宽大的青年之手。
军权正式移交,说明秦温吉终于对新君表示臣服,继位仪式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礼乐演习之声越过高墙,吹彻光明台废墟和灵堂,却没有掀动萧玠麻衣的一片衣角。
他这几日食量很大,沾有酥饼碎屑的碟子放在供桌上,和香灯混合出一股油脂特有的芬芳。尉迟松已经抬了一桶新冰进来,萧玠便默契地转到后堂,听到棺盖打开和冰块哗啦啦响动的声音。
他耸动鼻子,试图从满屋灯油香味里抽取一缕尸体腐烂的臭气,却闻到了郁金香草和黑黍尸体发酵后的香气。王崩大肆,以秬鬯渳*。过了这么多日,他们可算腾出功夫准备香汤黍酒给秦灼沐浴了。
这股香美之气正式把秦灼死讯布告天下,他马上就要成为一个遁入亡灵世界的先君先王。那么多的壮志雄心、情仇爱恨,都不做数了。都不做数了。
不久,神祠召开朝会,正式声明,新君将于仲秋继位,在明山举行封禅。在正式举行典礼前,新君先于宗庙供奉生母灵位,追封苏氏夫人号,令苏夫人遗骨与悯公合葬。
不仅要把秦灼的寿辰变成他的继位典礼,还要效仿萧恒当年明山封禅。
好大的野心。
但让很多知情人惊讶的是,萧玠没有对秦旭继位仪式产生异议。这段时间国库无法打开,萧玠甚至还发布令旨,让相邻的大梁州府暂时拨银救急。
众人体味过来,这是萧玠作为下任梁帝的政治态度。梁秦交恶多年,萧玠希望两地修复外交关系,自然不能敌视一位板上钉钉的新君。或许他心中有万般憾恨,但为人君者,须忍常人之不能忍。
***
八月十五,风和日丽。
钟鼓齐鸣万众瞩目下,承载秦公的辂车驶出温吉城。
再见这样的盛大典礼已过二十余年,上次的主人公朱颜玉貌打马过街的形象尚未在人心中磨灭,身体已化作朽骨,等待新君继位后安排他进入王陵和祖先会晤。旧时代的故事已经过去,现在,举国欢呼雀跃,目睹一轮金黄旭日如同车轮挂上城头。
“那是光明神的天车。”一个老辈人说,“神王受新君感召重回人世,灾难停止了。我们被宽恕了。”
不久前还是废墟的道路被清理一新,在鲜红氍毹遮盖下看不出半分伤痕。秦公辂车在经文唱诵和满天鲜花下抵达明山。
明山的疮痍已然消退,重新化作一方青春仙境。略有损毁的秦氏宗庙也修葺完毕,历代秦公在青山绿水间等待新君认祖归宗。
一片肃穆中,新君秦旭开帘下车。
他形容俊美,礼服加身更见威仪,完全是众人盼望的君主形象。
辂车后的肩舆里,响起大宗伯的声音:“请苏夫人神主。”
虎威营都尉聂亭捧过神主,单膝跪在秦旭面前,将神主奉过头顶。
秦旭接过,对肩舆躬身,遵照仪式,念道:“臣母苏氏,秉性柔淑,明敏温厚。衍乎圣祚,宜合正统。今供奉宗庙,与父悯公共受丰絜。上问神王,此行可否?”
所有人等待大宗伯的允诺声,但郑挽青的回答突然被一道如同惊雷的声音盖过。
有人掷地有声道:“不可!”
人群訇然中开,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男人从中走出来。
聂亭遽然变色,从地上立起,“褚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褚玉绳道:“苏氏女不能入宗庙。”
聂亭喝道:“苏夫人和悯公虽无媒妁,却生育新君,如何进不得宗祠!”
“这是我所为的另一件事。”褚玉绳用手指了指秦旭,“大王谁都能做,他不行。”
人群间已经响起低低议论声。聂亭强压怒火,上前拉住他,低声道:“你发什么疯?这是咱们将军的儿子!你给将军守陵多年,知道他身后孤苦有多萧条!将军追谥君位,他的独子继位称君,这是应当应分!”
“他如果有儿子,那的确应当应分。”褚玉绳扬声道,“但悯公二十四年,就没沾过半个女人!”
四下一片哗然。
越来越响的谈论声里,褚玉绳乜眼看他,“还是你想说,这位秦旭公子是个无母而生的异类?”
聂亭火冒三尺,“玉升二年春,苏夫人至虎威营犒军,由悯公亲自接待,并允她停留数日,兄弟们都是见证!”
褚玉绳道:“她来过军营不假,但你亲眼见她进了将军的帐吗?”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连秦旭的脸色都阴沉下来。褚玉绳的追问随之而来:“虎威那么多男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你凭什么断定,她怀的就是将军的儿子?”
聂亭喝道:“凭公子有半块玉符节的信物!”
褚玉绳道:“你的意思是,谁拿着玉符节,谁就是将军的情人?”
聂亭道:“剖符为聘,这是将军金口玉言!谁持有玉符节,谁就是虎威营的主人!”
“好!”褚玉绳冷笑一声,“你看看,所谓的信物,是这一块吗?”
聂亭瞠目结舌。
他眼看褚玉绳高举手臂,掌中赫然是半块白玉符节!
“不可能!”聂亭叫道,“假的,你是作假!玉符节怎么可能在你手里……你一个男人!”
“玉升三年,秦善设宴猎杀将军,将军赴宴前,叫马送我出城。玉符节至如将军威仪,这就是他替我叫开城门的凭信!”褚玉绳冷笑,“此物多年不曾问世,你们以为是在宫变中遗失,这才敢大胆捏造,推立一个来路不明之人混淆宗室血脉!不然请出宫中的半块玉符节,我们两方合一合,看看是我这块严丝合缝,还是你那一块!”
聂亭脸色铁青,还未想好言辞回击,已经被褚玉绳打断:“听说秦旭公子是玉升三年出生。”
聂亭咬牙切齿:“是,和苏夫人去虎威探视的时间恰好吻合。”
“时间对得上,但很不巧,苏氏女在虎威营的一个月,我正好受了箭伤。公子为了照顾我,和我合帐而住。因为不合规矩,没有对外声张。”褚玉绳一哂,“将军克勤克俭,极守礼数,你是想说他每晚等我睡后再去找苏女偷情,还是苏氏一个大家闺秀,来钻我的帐子?”
聂亭目眦欲裂,“你……”
褚玉绳目光如箭,将他钉在原地,“那段时间,将军跟我在一起,日日夜夜在一起。别说是玉升二年,就是前后再数两个年头,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进他的帐子。”
褚玉绳说:“悯公到底有没有儿子,没人比我更清楚。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人群的议论声彻底爆发,洪流一样冰冷冲刷聂亭每根骨头,一瞬间就把他彻底淹没。他得活,他得压过这股巨浪、这些声音。他不顾一切地喊起来:“褚玉绳,你在这里装什么义正言辞!你一个通敌叛国的罪人,还敢在这里言之凿凿判断新君?你苟同丹灵侯做下何等丑事,非得要我在这种场合揭破吗?”
褚玉绳有些好奇,“请问,我做出什么丑事?”
聂亭冷笑:“大王生前变革,引发轩然大波。今年五月,丹灵侯主动去王陵找了你一次,谋划逼宫之事,要推翻大王自行即位!既如此,远在长安的少公就成了你们最大的障碍。所以你们设计了一条毒计,假扮使团,要把少公找到,杀之灭口。”
褚玉绳居然顺着他的话说:“然后呢?”
聂亭道:“然后你们赶到长安,发现少公居然被段藏青带走。所以你调动梁太子,赶去白石城。但没想到被反将一军,险些折在西琼!这件事梁太子便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说辞!”
褚玉绳道:“我的确无话可说。”
聂亭冷笑一声,还没张口,突然神色一变。
因为褚玉绳已经跨开脚步,让出身后之人。
“他有。”褚玉绳道。
整个世界像被一股力量镇压,静止一瞬后,轰地沸腾起来。
所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是少公?”
“是少公!少公没有死!”
“少公复生,神王显灵!我们有救了!”
大灾难后急需一个名正言顺的领袖出现,哪怕他曾招致物议纷纭。刚被打碎希望人们纷纷跪地叩头,嘴里高呼殿下千岁,来迎接那个脱于人群、冷静苍白的少年。
秦寄没有穿红,而是一身寻常黑衣。这让他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刺客气质,一种万军之中即取君首级的刀剑之气。
新君秦旭的神色彻底变了,连郑挽青也拂开帘子,观看这排演之外的戏剧一幕。
聂亭眼珠子快掉出来,“你……你是人是鬼?”
“你希望他是人,还是鬼?”
另一道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本该手捧玉册给予新君的梁太子萧玠走出来。
和盛装庆祝的人群不同,他依旧披麻戴孝,乌瞳闪烁冷光,一种格格不入的凄清呈现在他的脸上。
萧玠道:“之前是少公罹难,储位空悬,不得已在宗室中选拔子弟。如今少公归来,秦旭公子,你该双膝跪地拜见新君了。”
“他就算回来,又算什么新君!”聂亭向众人喝道,“大伙别忘了,这厮当年砸烂光明神像,这是亵渎神灵的大罪!大王贬他远去,跟废黜无异,如何能叫这种乱臣贼子再做新君,等神王再降惩罚,让咱们家破人亡吗?!大明山地动就是示警,大伙还没看明白吗?”
地动的阴霾还没有完全从南秦上空离去,此言一出,满地俯首的人群有些瑟缩犹豫了。
萧玠仍然微笑:“好一张利口。众位还记得,少公为什么打碎神像吗?”
一个跪地的虎贲立刻答道:“是少公疑心有人借光明神像贩运阿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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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亭冷笑:“结果呢?阿芙蓉在哪里?神像里又有什么?空空如也!这只不过是他背教叛宗的一个借口!”
“阿芙蓉的确不在神像里,但未必不在运送的队伍里。”萧玠说。
“那就是政君!”聂亭的脸庞完全涨红,“换衣节铸像一事由政君一手包办,真有阿芙蓉传入,她能脱得了干系?”
萧玠看着他,像看一张签字画押一览无遗的供状,“运归神像的队伍里,除了政君、虎贲和跟随赶来的秦寄,还有一个人。”
他从人群中转头,像指挥作战的军旗调转方向。他冷静的目光射破纱帘正中一双琉璃眼睛。
“铜像铸成后,需要神祠的专门人员前去验收,检查造像有否失误。”萧玠说,“如果我所闻不假,换衣节铜像是由大宗伯亲自屈尊验看的。”
“你的意思是,我才是幕后黑手。”郑挽青有些奇怪,“西琼段氏和神祠素无交集,我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呢?”
“因为你虔诚。”萧玠看着他,“我想段映蓝手握光明王印的消息,先传到了你的耳朵里。这就是你们达成交易的条件之一。为了奉回王印重返光明,你答应了她的条件,借换衣节把阿芙蓉运到南秦。秦寄只打碎了神像,但没有检查你的马车。如果他那时把所有的车舆都拆卸一遍,你猜他会发现什么?”
这下连匍匐在地的臣工都骚动起来。身穿典服的朝臣撑起身,分辨道:“梁太子,南秦但逢灾厄,大宗伯都会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诵经祝祷,每次都长达三日有余。你说他只为印玺,就勾结段映蓝流毒百姓,我不信!”
“如果他并不认为罂粟传入是一种流毒呢?”萧玠说,“本朝之前,各宗伯姬为通达神明,在祭祀前会服用一种被称为‘甘露真’的饮品,其中有很重分量的罂粟,目的就是通过致幻来求索所谓的‘神境’,朝拜那些并不存在的神明。这种饮品一直为神祠所用,由于在幻梦中见过所谓的‘神迹’,对光明的信仰愈发狂热。直到大王禁用阿芙蓉,‘甘露真’才淡出宗教视野。可罂粟不只致幻,更能上瘾。诸宗伯姬,沉湎不了美梦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一个朝臣又道:“这是前代之事,大宗伯任职前‘甘露真’就已经禁绝了。”
“但大宗伯对此会有态度。他尊奉历代神祠遗留的任何规训,将这条奉若圭臬也说得通。何况,大宗伯除了出任神职,还是一位医书高妙的郎中。”萧玠看向他,“奉皇十五年,我重病垂危之际,大宗伯受秦公所托,北上为我医治。我服用的那副救命汤剂里,有微量的罂粟蒴果粉末。”
郑挽青叹口气,说:“梁太子,我救你一命,没想到你会用我的援手中伤我。你认为我在毒害你?”
萧玠看着他,眼中流露哀伤,“不,你在救我。罂粟的一种提炼物确有其药用价值,那些剂量不会成瘾,你用得恰到好处。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这么技艺高超的神医,而如今阿芙蓉很难统一管理,陛下和秦公当年无法,只能一刀断绝。既如此,你根本没有使用罂粟的条件。但那副药中有阿芙蓉,说明你接触过它,对它的态度很包容。”
萧玠有些叹息:“这并不是一件错误的事,但它证明了你的确有传入阿芙蓉的动机——既然你不以此为害,那传播一种正确利用可以无害的东西就能取回王印,何乐不为呢?”
“那秦华阳呢?”随侍肩舆的一名宗伯追问,“梁太子不是作为丹灵侯勾结西琼的证人吗?难道大宗伯和丹灵侯一起通敌叛国,段氏姐弟竟有如此能力吗?”
萧玠说:“的确,段藏青假扮秦华阳带走少公后,第二个秦华阳来到长安带走了我。但前一个秦华阳是假的,能否证明后一个就是真的?”
所有虎贲军猛然抬头,四下响起倒吸冷气之声。
不是秦华阳,那就说明背后主使并非秦温吉……居然不是秦温吉?
方才质疑的宗伯口气已经软了,但依旧疑惑:“可丹灵侯当时不在朝中。”
“因为他接到大王密旨,再次溯源换衣节一事。而且当时不在朝中的不只他一人吧。”萧玠轻轻道,“听说今年初夏,大宗伯托名闭关,入明山修行。但我想如果去你的修行台,很容易查出到底有没有人在那里燕居的痕迹。如果你不在那里,又到了哪里去?”
所有人目光望向肩舆,他们等待神谕一样,等待大宗伯的最后回答。
帐中,郑挽青长叹一声,声音依旧平淡如水:“梁太子,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萧玠颔首:“的确,这只是猜测,但有一件事板上钉钉。”
“大明山地动只是天灾,光明台塌陷却是人祸。有人想借神王惩罚为幌子举此弑君之行。”
人群再次嗡鸣起来,在转而阴沉的天底下,像一场即将抵达的海暴。萧玠就在这自然灾难之后和人造灾害之前一字一句地发问。
他说:“您以为呢?大宗伯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