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阳关(上)

作品:《金华风月

    《凤求凰》没有奏完。


    浅淡绵长的琴音泛过耳侧,泠泠然扰乱黑沉梦境。


    很安静。


    身下却时不时颠簸震颤,偶发几声木架撞击音。


    “公子还没醒么?”


    “听大人说喝了好几杯,药重了,怕是还得睡。”


    “这都睡三天了,再睡下去咱们都到了。”


    “不好么,大人可是怕得很,就交代着他要是醒了就看严些,防备着别叫他跑了呢。”


    话音断断续续落入耳畔,打断了琴音。


    好吵。


    “砰!”


    车厢猛地颠簸了一下,骤然将阿斯兰震醒过来。


    “哎哟这路砖怎么还崩开了……给我吓了一跳,这颠得,真是乡下地方啊……”


    阿斯兰猛地爬起来:“这是哪。”


    他没死。


    他扯起衣裳,在车厢里意图站起来,不防撞上了车顶。


    哦,看来是在马车里。


    不,不对。


    这车在走。


    他不是在宫里了,他不在宫里!


    “哥哥。”


    阿斯兰正要扑去车外,忽而被人叫住。


    “哥哥。”


    是阿努格。


    他扑上去抓起弟弟两肩:“我们怎么在这?!”


    这车教麻布封了一圈,只能隐约得见外头是白昼而已。


    没有方向,自然也不见行路。


    “陛下送你出宫了。”阿努格闭着眼睛不去看他,“从此远离宫廷,随便你去哪里。”


    “我要回去!”阿斯兰一拳捶在车厢上,“她怎么能骗我,我要回去!”


    他捶了几下,骤然灵台清明,从头上拔了一支金簪冲这麻布猛刺,意图开窗跳车。


    “回不去了,哥哥。”阿努格声音平静,没理会哥哥行为,“宫里没有顺少君了,哥哥,你知道京城在哪个方位么?我们没有路引文牒,走不了官道的。”


    麻布教撕开一道口子,一泉日光倾泻而下,正照在阿努格头顶。


    少年人微微抬起头,眼中竟流出些悲悯来:“哥哥,陛下是在保护你。”


    “我不用!我宁愿死!我……”阿斯兰恍惚顺着车壁坐下来,“她不能这样……”


    他两手缓缓落下,一路落到衣摆上。


    他衣裳给换过了。


    这不是他在宫里穿的那一件。


    阿斯兰跳起来,摸索过周身每一寸布料,总算从腰上拽下一只革囊。


    弯刀,金印,锦囊,几粒珍珠宝石,一枚金钱币。


    锦囊里是一束头发。


    乌黑光亮的一束头发。


    他手心攥紧了那束头发,轻轻吻过去,又小心翼翼放回锦囊,收进怀里。


    她没有将头狼的牙齿还给他,反而还了这一束头发。


    她没有放逐他。


    “我们要去哪。”


    过了半晌,阿斯兰才轻声问道。


    “安平。”


    关内道,定州,安平县。


    乡下地方,路窄失修,车道颠簸,直至走了许久才见着一段大宅围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


    “是《千字文》。”阿斯兰靠在墙根听了一会,“这里是书堂?”


    随侍两人默然不语,只上前扣响了门环。


    “初识文字总以《千字文》起,你们几个年岁小的,便每日抄写几段,逐一记下,我……”


    书堂里夫子正讲了几句,忽而外门一开,书童往他耳边轻声道:


    “公子,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了?


    这夫子微微瞠目,这时节也不是宫里内侍来巡检换班日子,怎这时候来人了?


    他轻轻摆手叫小侍先等在一旁,才又笑道:“你们先读一段,我外头有客来。”


    “知道是何事么?”他轻声问起小侍,“来了几个人?”


    “不多,公子,就四个,两个蛮子模样,两个内侍。”


    夫子脚步微微一怔。


    “怎么了公子?”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人了……”夫子轻声叹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去迎人,“你赶紧带几个人去收拾几间厢房出来吧,我去开门。”


    “公子……”


    “快去!”夫子低声骂道,“你也学着顶嘴了!”


    “唉,是,是……您就是……”那小侍眼看夫子又是一眼横过来,不敢再说,忙叫了两个小童往后头去了。


    夫子在门口静立了片刻,才终于开了门。


    来人站在院门口,还仿佛没醒过神,怔怔地看着门内。


    他身形健壮,异族人独有的眉眼秾丽而深邃,一头卷发将将绑了个狼尾飞在脑后,发上珠翠不知几何。他还年轻……算算不过二十七。


    “见过侧君公子……公子?公子!”


    崔简出了神,止不住地打量着阿斯兰,对侍从言语恍若未闻。


    年轻,俊美,又是这么一副模样……她喜欢也是有的。不如说,原来这就是她喜欢的男人。天子对他的宠爱早已远播至安平乡下——前来换班值守的内侍每每都要谈及他在宫中的荣华,市井之间也早有对他美貌的揣测。


    她一定……不,她确然对他爱幸有加——如若不然她何必不顾众臣反对大费周章将他偷运到这里藏起来?


    “你是谁?”来人问道,“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崔简这才醒过神来,苦笑了一下:“公子莫要介怀,我只是……”他顿了顿,“对公子有些好奇……公子面貌俊雅,忍不住多看些。”


    “哦……是吗。”阿斯兰有些没劲,“我……这些人告诉我,景漱瑶让我待在你这里。”


    崔简这才意识到先前侍从一直在与他说话,望了一眼后头内侍——生面孔。他看了看对方衣饰,寻常宫人外出打扮,无甚端倪。


    那人约莫是看出崔简打量神色,上前半步一拱手道:“禀公子,我等是长秋监所属,护送少君公子前来公子处暂住。先前未能遣人来报,实在是为着此行至密,事出紧急。”


    长秋监……他理六宫多年,也只听过天子暗卫所其名,从不知其中人,今日才算见着几个——却是托阿斯兰的福。


    “好……我这里还有几间空房,屋舍简陋,望公子海涵些。”崔简微微躬身,转过身带人往院子里走,“农家清贫,委屈公子和诸位大人了。”


    他们一路走,还能看见几个胆大的孩子扒着窗往外探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斯兰瞧:“那有个蛮子!”


    几个孩子刚吵嚷起来,便教绿竹带着人赶回书堂。


    “小儿没得见识,公子莫放心上。”


    “不会。”阿斯兰道,“我没有你们中原人那么多讲究……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崔简轻声道:“在下博陵崔氏简,公子如此唤我便是。”


    崔氏。阿斯兰轻轻抬了抬眉毛,崔氏。


    ——“崔氏,都杀尽了么。”


    原来并没有,那个黄毛狗骗她。阿斯兰一时有几分喜悦,却又想起皇帝亲自命人送他藏身到此,自不会不知晓此人。


    她只是病中忘记了。


    他一时又叹出声来:“……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公子想回宫?”崔简叫人先开了屋门,将人带进内舍,亲自倒了水来,“此去宫中,星夜兼程约四五日,寻常行路则半月余。陛下送了公子出宫,大约已为公子安排好了诸事。”


    内舍清简,绿竹也不过才带人收拾了些许,衾枕皆是从柜中新取的。


    随侍一人从偏门拉了马车进来,和绿竹带着的年轻小童逐一将行装卸下。


    崔简看过去,那几个箱笼里东西不少,约莫是皇帝替这个男人预备好的金银细软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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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都替他盘算好了。


    室内静默了半晌。


    “……她说我死了,是不是?”


    “皇帝陛下说是急病。”阿努格突然开口,“急病,不能见人。”


    “急病……”


    急病。


    也就是有可能病愈,也可能病逝。


    崔简喃喃重复道:“急病……”


    她为他回宫留了口子,她始终在保他。


    崔简忽而笑了一声,拱手道:“陛下爱重公子。”


    如此传出,老辣的前朝臣子当然也能看出皇帝不情不愿,只是突发重病在宫中不过是个体面说法,为尊者讳罢了。事已至此,她们也只好息事宁人,不敢逼急。到底郑秀清之死牵扯到头竟然是不敬先皇后,若再施压下去,只怕触及雷池。


    不,已经触及雷池了。


    “你也这么说。”阿斯兰苦笑,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每个人都说,皇帝喜欢我……她自己从来没说过。”


    那已经很好了,她能做到如此地步,早已超越了浅显的表面的对一个侍君的宠爱。


    那已经很好了,只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不懂而已。


    他便是一直教她护着,才觉不出她细心之下那一点真意。


    一丝微妙的恶意忽而冒出头,飘飘然入了崔简口中,令他微微笑起来:


    “或许是因为……先皇后。”


    “先皇后?”果然这个词引起了阿斯兰注意,“那个郑常侍,她说是因为冒犯先皇后所以赶出宫。先皇后是谁?”


    高傲的年轻男人如何接受为人替身?他只要知道,她的宠爱不因为他本人,只要是一个会被前朝弹劾的异族男人,她都会这样袒护,他只要知道此事。在此事之下,他的骄傲与尊严都可尽被击碎。


    天子爱的不过是从他身上得来的成就,她只是沉醉于与朝臣为血统相抗的乐趣。


    得知了真相的年轻男人再也不会想回宫,或许,他还会像宫里每一个男人一样,暗暗怨恨天子无情,真心错付。


    于是崔简柔声道:“陛下两位先皇后均仙去得早,在下也不曾见过。只是想来,公子出身塞外,当与同为外族的昭熙皇后有几分近似。”


    阿斯兰想起郑秀清被拖下去那一刻。皇帝全身气力都在指尖,生生掐破了他掌心。郑秀清说了什么来着?他说,“卑贱外族,祸乱天家血脉”,然后皇帝就把他赶走了。后半夜突然来带走他,现在想来是因为听说了郑秀清自尽之事。


    她是因为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那样着急来带走他。果然次日那些文官便上奏要她赐死,她急火攻心又淋雨受寒,高烧不退恍惚间还要问人,“崔氏,都杀尽了么。”


    原来如此。


    “那个皇后的死,是不是和崔氏有关?她问我……”阿斯兰犹豫了片刻才道,“问我崔氏杀完了没有,还要给崔纯如一条白绫,要做霍成君。霍成君是前朝皇帝的皇后吧?我听过这个故事。”


    “咚”。


    是水杯撞上桌面声响。阿斯兰转头去看,才发现眼前这个老人的手颤抖不停:“你怎么了?要叫医士么。”


    “在下、在下无事。”崔简心下苦笑,虽说报应不爽,可这也太快了些,不过片刻便教这年轻男人无知无觉间刺了回来,“是……陛下放不下先皇后旧事,自然对公子也护着些。”


    “哦……难怪她着急。”阿斯兰不自觉轻叹一声,“我走的时候她病还没好全。我要想办法回去。”


    他抬起头来直视崔简,“我得回去。”


    崔简微微瞠目:“公子……不在意么?”


    “不在意什么?”阿斯兰一口饮尽杯中清水,“我很担心她的身体,我……她总是吃不下饭。”


    “不在意……陛下是因为先皇后……”


    阿斯兰看着崔简,眼睫扑闪了两下。


    “那又怎么样?”他说。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