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道天堑一直都在

作品:《倾澜为安

    “来来来,去洗洗手,吃饭了。”徐秀娟把菜全部端上桌,“楚安,你快点的,帮忙把碗筷拿出来。”


    楚安老老实实走向厨房,他知道江未澜有严重洁癖,拿了三套家里常用的碗筷外,又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套未拆封的一次性餐具。


    他正低头拆着包装,准备进行消毒,江未澜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那人径直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楚安注意到他开的是冷水那边,刚要开口提醒,江未澜已经将手伸进了刺骨的水流中,面色如常地搓洗起来,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寒意。


    他今天没有戴腕表,袖口随意地叠起一小截,露出一段清晰的腕骨。这本该是一双完美到足以胜任手模的手。


    然而楚安清楚的知道——在江未澜左手手腕内侧,遍布着一道又一道层层叠叠的疤痕。那些痕迹深浅交错,已然泛白,狰狞地盘踞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


    并且他知道,这样的疤痕不仅仅存在于手腕。江未澜的全身,尤其是大腿内侧,遍布着更多、更深的划痕。


    楚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一次性碗的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变形。


    他第一次发现江未澜自残,是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


    那时,楚安为了给徐秀娟买一个昂贵的按摩椅,决定利用那三个月的时间去炸鸡店打工。或许是因为日子太过无聊,彼时江未澜竟也陪他一起去了。


    那天轮到江未澜休息,他一个人留在员工宿舍。楚安上班中途,不小心被腌料泼了满身,急忙赶回宿舍更换衣服。


    推开宿舍门时,江未澜并不在床上,只有卫生间传来隐约的水声。楚安把脏衣服扔进阳台的洗衣机——卫生间就在阳台旁的隔间。


    那扇门并没有关严。


    楚安随意的一瞥,却如同被钉在原地,血液瞬间冻结。


    透过那道缝隙,他看到浓重的、刺目的红色,正随着水流一丝丝蜿蜒而下,盘绕过瓷砖,最终消逝在下水孔的黑暗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顺着那片红色,他的眼睛不受控的往上追逐着源头。


    氤氲的水汽中,江未澜背对着他站在花洒下,湿透的黑发贴在颈侧,热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背脊,鲜血从他大腿内侧不断渗出、晕开,又被热水带走。


    地上躺着一片薄而锋利的剃须刀片,刀锋上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江未澜似有所感,缓缓回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意外,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双被水雾浸润的丹凤眼,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井。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隔着门缝,与呆滞的楚安冷静对视。


    楚安像被抽走了魂灵,踉跄着退后,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浑身发抖。


    那是他第一次窥探到那个跟他一起长大的少年,真正的内心世界。


    江未澜已经洗完手离开,楚安才慢吞吞的拿着碗筷出去,于是意料之中的又收获了他妈一顿吐槽:“你看看你,过完年都31了,天天不着四六的。”


    楚安下意识瞥了江未澜一眼,不服气地小声反驳:“妈,我生日在八月,而且是农历,还有大半年才满三十一呢,没过生日之前都是三十岁。”


    徐秀娟伸手戳他脑门:“你还有脸较这个真?三十和三十一有什么区别?你看看人家未澜,比你还小两岁,从小就比你成熟稳重得多。”


    楚安闷闷地不说了,夹了块排骨啃起来。江未澜虽然跟他同年级,但这人从小就聪明,他爸当初动用了点关系,四五岁的时候就送他上了一年级,所以他比同届的都要小上两岁。


    徐秀娟转而又问江未澜:“未澜,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呀?”


    楚安啃排骨的动作一顿,偏头瞥了他妈一眼。


    江未澜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答道:“这次是工作调动。江市有个重点项目,上面考虑到我是本地人,所以派我来牵头督办。等项目结束,再看后续安排。”


    他话音刚落,楚大洪和徐秀娟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楚大洪忍不住追问道:“是……关于咱们这一片的征收计划吗?”


    “嗯。”江未澜并未回避,直接给出了肯定的答复,“风声你们应该也早就听到了,年过完了,公告很快就会正式发布,我也没必要瞒着。”


    徐秀娟低声嘀咕了一句:“这征收再到重建,岂不是要很久……”


    楚安不是没有听说过相关的传闻,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这片承载了他们几乎所有记忆的土地,即将面目全非。而亲手推动这一切的人,竟会是江未澜。


    满桌的美味佳肴,此刻在楚安嘴里变得味同嚼蜡。


    他妈仍然在喋喋不休地与江未澜闲聊,江未澜的回应虽谈不上热络,倒也保持着基本的礼节,有问必答。


    直到徐秀娟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说道:“未澜,你看你现在,事业发展得这么好,将来进参议院也是迟早的事。这终生大事啊,也该抓紧考虑考虑了。”


    此话一出,餐桌上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楚安和江未澜同时一怔。


    楚安心头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妈今晚的言行,似乎都在刻意地旁敲侧击,打探着江未澜的未来规划和私人生活。


    如果以一个普通长辈的身份闲聊这些,倒也无可厚非。但江未澜跟别人不一样,他与徐秀娟之间,其实从来没有过真正亲厚的情分。这种超乎寻常的关切,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试探。


    楚安感到不安,他本能地觉察到江未澜生气了,而只要意识到这一点,他就控制不住想替他解围,他夹了一颗鱼丸,放进他妈碗里:“妈,你怎么这么八卦啊,没事多玩玩手机,跳跳广场舞,操心这些干嘛。”


    徐秀娟趁势剜了他一眼,矛头被转移:“你以为你好得到哪去?你怕是又忘了你还比人家大两岁呢。”她夹起那颗鱼丸咬了一口,“过几天那个相亲你别忘了,是你童奶奶家亲戚的女儿,我过年的时候在童奶奶家见过,漂亮又大方。”


    她又斜睨了自己儿子一眼,满脸嫌弃:“配你绰绰有余,你这次给我认真对待。”


    “妈!”他猛地打断,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几分窘迫的急切,“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怎么又背着我安排相亲,我说多少次了,我不想相亲不想相亲!”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江未澜,见对方正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汤,神色淡漠,仿佛完全没听到这边的对话。


    “什么叫背着你安排?我是你妈,你的事我不管谁管?”徐秀娟“啪”地放下筷子,声音更加响亮,像是在刻意说给全桌人听,“我我告诉你,这次你必须去!人家姑娘条件好着呢,能同意跟你相亲是你的福气!童奶奶那边我都说好了,时间就定在周末,你给我好好收拾收拾,别一天天吊儿郎当的!”


    楚安知道这事已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不敢再看江未澜,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伸手想去拉徐秀娟的袖子,试图强行结束这个话题:“妈,你别说了行不行……”


    徐秀娟却不依不饶,就差指着他脑门开骂了:“你也知道你30了,老话怎么说的,三十而立。你再看看你,长得也不差,事业又稳定,现在不结婚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你一个大男人不成家立业,准备这么厮混一辈子吗?”


    楚安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厮混”的程度,他只是单身而已,可从来没出去瞎搞过。


    或许是厌倦了这场逐渐变味的家庭闹剧,江未澜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徐秀娟的话头:


    “徐姨,我的个人问题自有安排,不劳您费心。”他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楚安瞬间苍白的脸,最终落回徐秀娟身上。


    “至于楚安,”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您多为他操心,是应该的。”


    徐秀娟似是松了一口气,总算放过了这个话题。


    所有人又开始边吃边闲话家常,只有楚安一个人,不断回想江未澜最后的那段话,就是那么随意的几句话,却像是往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刺上了最重的一刀。


    “对了未澜,你现在住哪?”徐秀娟问道,“是老宅吗。”


    徐秀娟的老宅指的是跟他们城中村一条马路之隔的温馨别苑,别看名字平平无奇,却是江市最早的别墅区之一。


    “嗯,暂时还住以前的房子,”江未澜吃得差不了,喝了一口饭后茶,“马路这边的都会被征收,那边的目前并无计划。”


    楚安突然感觉到庆幸,至少那边的住宅还在——他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能被保留下来。


    晚餐结束,江未澜并未多留,很快就起身告辞。几乎是下意识的,楚安伸手从衣架上取下羽绒服,默不作声地穿上,准备送江未澜回家。这曾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借口,找一个能独处的正当理由。


    但他并没有机会踏出家门,就被他妈喊住了:“你又想往哪跑啊?这一桌子狼藉让我一个人收啊?”


    “妈,我就送送江未澜。”楚安回头解释,“桌上你先放着,我回来一定收拾。”


    “不用了。”


    “不行。”


    江未澜与他母亲几乎同时开口,两人俱是一顿,随即江未澜先反应过来:“不用送了,路程不远,我正好也有个紧急电话要回,先走了。”


    话音未落,他已推门而出,步伐干脆利落,仿佛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被楚安执意相送。


    看着静静关上的大门,楚安把刚穿上的羽绒服重新挂上,他妈倒没再催他收拾,自顾自先忙活了起来。


    楚安走去客厅,帮忙一起收拾。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妈,你今天怎么回事?好像故意针对江未澜似的。”


    他妈背对着他把碗筷放进水池,没有反驳,也没有出声。楚安本是随意一提,却不想他妈是这种反应。


    徐秀娟关掉哗哗的水流,厨房里霎时一片寂静。她终于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能针对他什么?”她反问,语气平静,“未澜那孩子,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楚安心头一紧,擦桌子的动作也缓了下来:“妈,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秀娟接过他手上的抹布,三下五除二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他以后是要往参议院去的人,跟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怎么能一样。”


    楚安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


    “我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毕竟这个结论是他花了十几年得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