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同初次窥见神明的信徒
作品:《倾澜为安》 见到楚安的第一眼,江未澜就知道,这个小孩令他很讨厌,甚至能隐隐预感到他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
那是他搬来江市后,开学的第二个周末,他刚结束一节小提琴课。他并不是真心喜欢这门乐器,但既然是母亲生前就为他安排的课业,他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老师临走前,照例交代了些练习曲目与时长。江未澜听着那些嘱咐,思绪却偏开——有个陌生小孩,在他家后花园的窗户外,已经趴了将近一整个上午,自以为隐蔽地偷看他练琴。
而现在课都结束了,那人却还没走,仍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老师离开后,江未澜径直走向那扇窗。
趴在窗外的小男孩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视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慌,紧接着又涌现出更多江未澜读不懂的情绪,他一向不擅长分辨这些无用的情感。
他只觉得眼前这人像极了他母亲生前养的那只哈巴狗,表情很像,眼睛也很像——而他一直很讨厌那只狗。
它太缠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窗外的男孩捏着衣角,脸颊白到透光,“我妈妈在你家做饭……我、我是跟她一起来的。”
原来是家里保姆的儿子。
江未澜依旧沉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静静地审视着对方。
出乎意料的是,这男孩并未因他的冷淡而退缩,反而手脚并用地试图翻过窗户爬进来。窗台对他而言显然太高了,他的动作显得笨拙又吃力。
江未澜并没有阻拦,也没有伸手相助。
他就那样冷眼旁观,看着对方好不容易才攀上窗沿,像赢得了某种胜利似的,坐在那儿朝他露出一个让他莫名心烦的笑容。
然后,那男孩在跳下来时,“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他又以为对方必定会开始大哭,他已经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了。
那男孩却只是揉了揉鼻子,若无其事地爬起身,又伸手去揉摔疼的屁股。
江未澜觉得有些无趣,转身朝客厅走去。
男孩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小跑着跟上来:“你、你好,我叫楚安。我知道你,我在学校见过你的,你叫江未澜,对吧?”
江未澜没有回应,脚步也未停。
楚安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我们一个学校的,我在隔壁二班。”
江未澜穿过客厅,走向走廊尽头,楚安的脚步声依旧紧紧跟在身后。
尽头是一间琴房,靠窗的位置摆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他下午还有钢琴课要上。
他在琴凳上坐下,整理下午要用的琴谱。楚安就自顾自地趴到琴身一角,又巴巴地望着他:“你好厉害呀,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听,还会弹钢琴。你拉琴的样子……可真好看。”
江未澜终于抬眼看向楚安,说出了两人初见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有什么目的?”
楚安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呆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目的?什么目的?……我就是想找你玩,我们可以做朋友,这算是目的吗?”
见江未澜没作声,他又迫不及待地补充:“我听妈妈说,你比我还小两岁呢。我今年十岁了,你八岁就长这么高啊,好像比我还高一点。”说着,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又露出那个让江未澜心烦的笑容。
“听我妈妈说,你暑假的时候就搬来了。那会儿我正好在奶奶家,不然说不定我们早就认识了,还能一起上学呢。”
他眼巴巴地等着江未澜的回应,可江未澜只是专注地整理着琴谱,始终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楚安像是终于泄了气,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琴谱翻动的声音,江未澜的耳根也终于得以清净。
“我妈妈说,你晚上经常都是一个人在家……”片刻后,小孩的声音又怯生生地响起,“你会不会害怕?”
江未澜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怕什么?”
楚安紧张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你家这么大,你不怕黑吗?不怕鬼吗?我晚上在家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
江未澜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声音轻得像阵风:“鬼?何必等到晚上——”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楚安身后的虚空,“你身后不就站着一个。”
小孩的脸霎时惨白,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敢回头,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接着“哇”的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虽然更吵了,但江未澜觉得自己似乎体会到了一种名叫“愉悦”的情绪。
他任那孩子继续大哭,把剩余的琴谱整理完成。
楚安的哭声将在厨房忙碌的徐秀娟引了过来,一见儿子竟然擅自跑进室内,她当即沉下脸,快步上前揪住楚安的耳朵:“小兔崽子,我是不是交代过你在后花园待着?谁准你跑进来的?还敢在这儿哭!快把嘴闭上!”
她一边训斥,一边转向江未澜,脸上立刻换上歉意的笑容:“未澜啊,实在对不住。这是我儿子楚安,今天学校放假,他爸出车去了,家里没人照看,我才把他带过来……我这就带他出去。”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诚恳,并没有因为江未澜年纪小就随意糊弄。事实上,她凭借自己敏锐的直觉判定,这个家的大小两位主人,不论是身份还是性情,都跟寻常人不一样,不是他们这样的人能轻易得罪的。
而这份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也正是江未澜决定将她留下的主要原因。
江未澜转向徐秀娟时,神色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语气谦和有礼:“没关系的徐阿姨,是我让他进来的。”
徐秀娟顿时松了口气,松开拧着楚安耳朵的手。那耳廓被拧得发红,她看着又心疼起来,指腹轻轻揉着发红的部位,语气也软了下来:“那你告诉妈妈,刚才为什么哭?”
楚安还在一下一下地抽着气,他抬起泪眼望向江未澜——对方也正注视着他,唇边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可楚安浑身的寒毛却在这一刻竖了起来。某种求生本能疯狂叫嚣,让他直觉不能说出真相。
他慌乱地垂下脑袋,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编造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我……”他支支吾吾地,声音还带着哭腔,“我刚才……不小心从窗台上摔下来了……屁股好疼……”
下午的钢琴课,因为得到江未澜的“允许”,楚安得以留在琴房里近距离观看。只是没坚持多久,他就趴在光滑的琴身上睡着了,甚至流了一小滩口水。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时,钢琴课已经结束,老师也已离开。
江未澜独自坐在琴凳上,侧脸映在暮色里,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抹黄昏的暖阳从落地窗斜照进来,恰好落在钢琴中央,将琴身分成明暗两半——左边是江未澜,右边是楚安,像一道无形的界线横亘在他们之间。
楚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还带着刚醒的黏糊:“江未澜,你弹琴也很好听……就是这曲子,太催眠了。我昨晚偷看漫画看到好晚,实在撑不住了。”
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偷偷瞄向对面的江未澜。
江未澜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又发呆了半晌,才缓缓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的语气平静,“那只鬼一直压在你背上,你睡着也很正常。”
楚安浑身一僵,理智上他已经清楚江未澜上午那会是在吓唬他,可知道归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疯狂扩散的想象力。
他忽然觉得肩膀沉得厉害,仿佛真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上面,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满脸惊恐地望着江未澜,像只受困的小兽,指望这个始作俑者能良心发现,解救他于这无形的恐惧。
但江未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看着他眼眶里迅速蓄起泪水。
然后,在楚安快要崩溃的注视下,他缓缓起身,走到楚安面前,又慢慢抬起手——
那只手越过琴身上那道金色的阳光分界线,轻轻落在了楚安发抖的肩头。
“现在它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