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暗巷围堵

作品:《浮灯照夜行

    法院那间用作调解室的房间,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规整的光斑,却丝毫驱不散室内凝滞沉闷的空气。


    穿着制服的调解推事坐在长桌一端,面前摊开着卷宗,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程序化:“苏女士,陈先生,二位能结为夫妻是缘分。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婚姻中出现一些波折是常事,关键是要互相体谅,给彼此一个机会。法院也是希望你们能重归于好,毕竟‘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啊。”


    陈景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低眉顺眼地坐在对面,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那副样子与之前在赌场、在仓库狰狞咆哮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抬起眼,目光恳切地望向苏曼,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和悔恨:“曼曼,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鬼迷心窍,沾了赌,做了糊涂事……但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的啊。”


    他转而看向调解推事,语气愈发“诚恳”:“推事先生,那保单的事,我真的是一片好心。您也知道,现在世道不太平,意外险是新兴事物,我就是想着给曼曼多一份保障,万一我有什么……她也能有个依靠。是我没跟她商量清楚,让她误会了,都是我的错。”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至于赌债,我会想办法还的,我就是去码头扛包,做苦力,也绝不连累曼曼和分号。曼曼,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回家,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再也不碰赌了……”


    这番表演,若是落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或许真会生出几分怜悯。但在苏曼听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心口生疼,胃里一阵翻涌。她看着陈景明那虚伪的嘴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恶心。


    江若霖坐在苏曼身旁,清晰地看着她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适时地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打破了陈景明营造的悔过氛围:“推事先生,陈先生的‘悔过’我们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事实胜于雄辩。这份人身意外险,投保时间、巨额保额、以及被保险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益人指定为他本人,结合他当时已背负巨额赌债企图侵占我当事人杭州分号的事实,其动机绝非他所说的‘保障’那么简单。这已经严重损害了夫妻间的信任基础,触及了法律底线。根据《民法·亲属编》第1052条,我方坚持认为已符合判决离婚的法定条件,且陈先生存在重大过错,应承担相应法律责任。调解已无意义,我方请求法院尽快安排开庭审理。”


    调解推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江若霖如此“不识趣”地打断这“和谐”的劝和氛围有些不满,但他看了看江若霖提交的厚厚一叠证据副本,尤其是那份保单,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又劝了几句,见双方态度坚决,尤其是苏曼自始至终冷着脸,一言不发,眼神里的决绝几乎要溢出来,只得宣布:“既然双方分歧较大,调解无法达成,本案将进入诉讼程序,等待开庭通知。希望二位在此期间能冷静思考。”


    走出法院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陈景明快走几步,追上正要上车的江若霖和苏曼。他脸上那副伪装的悔恨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怨毒。


    他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江若霖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她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压低了声音,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江大律师,好手段啊。挑拨离间,拆散人家夫妻,这官司让你打的,真是威风。”


    江若霖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强自镇定,迎上陈景明的目光,毫不退缩:“陈先生,路是自己走的,后果也该自己承担。法律会给出公正的裁决。”


    “公正?”陈景明嗤笑一声,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咱们走着瞧。”他说完,不再看苏曼一眼,转身快步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


    苏曼担忧地抓住江若霖的手臂:“若霖,他刚才那眼神……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江若霖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怎么样。你自己也要小心。”话虽如此,那股被毒蛇盯上的不适感,却久久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江若霖忙于整理开庭所需的最终材料,和苏曼、郑木兰反复推敲庭审策略,常常在事务所待到深夜。她不是没把陈景明的威胁放在心上,只是觉得他如今自身难保,未必真有胆量做什么,加之事务所离家不算太远,她也就存了几分侥幸。


    这夜,月黑风高,弄堂里的路灯坏了三两盏,光线晦暗不明。江若霖裹紧了大衣,抱着公文包,快步走在回住处的青石板路上。


    连日劳累让她有些精神不济,但律师的警觉还是让她隐约感到身后似乎有细微的、不同于寻常夜归人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缀着。


    她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急促起来。就在她快要拐出这条狭长弄堂,看到前方大路灯火的时候,斜刺里猛地冲出两条黑影,手中握着短棍,带着风声直朝她袭来!


    江若霖惊骇之下,只来得及侧身躲避,眼看棍影就要落下,另一道更快的影子从旁边一个废弃的门洞里窜出,猛地将她往旁边一推!


    “砰!”一声闷响,那根原本砸向江若霖后脑的棍子,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来人的肩背上。


    “小元爷!”江若霖失声惊呼。


    金可贞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却看也没看自己的伤处,一把抓住江若霖的手腕,低喝道:“跑!”


    他拉着还有些发懵的江若霖,转身就钻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岔巷。身后传来打手恼怒的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这一片是上海老城厢,巷道错综复杂如蛛网。


    小元爷似乎对这里极熟,拉着江若霖左拐右绕,利用堆放的杂物、晾晒的竹竿、低矮的屋檐不断阻碍着追兵。江若霖也很快镇定下来,她不是娇弱女子,心知此刻不是停下来说东扯西的时候,求生本能被激发,顺手抄起墙边倚着的一根破旧竹扫帚,看准时机猛地向后横扫,暂时逼退了一个逼近的打手。


    小元爷更是狠辣,捡起半块砖头,毫不留情地砸向另一个打手的面门,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脸踉跄后退。


    然而,对方毕竟是有备而来的专业打手,人数占优,手中又有家伙。


    短暂的混乱后,他们再次围拢上来,堵住了巷口和可能的退路,眼神凶狠,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


    小元爷将江若霖护在身后,背靠着冰冷的砖墙,额角的汗混着灰尘流下,他肩背处的衣衫已然洇湿了一片深色。


    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逐渐逼近的三人,计算着突围的可能,但形势显然不容乐观。


    就在一名打手狞笑着举起棍子,再次扑上来时——


    “住手。”


    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巷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车灯未开,一个穿着深色长大衣的身影倚车而立,指尖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但那挺拔的身形和无形中散发出的气场,让那几个打手动作一顿。


    “你谁啊?少管闲事!”为首的打手色厉内荏地吼道。


    那人没理会他,而是将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随着他步入巷子稍亮些的地方,面容渐渐清晰——是王启。


    他目光扫过狼狈的江若霖和明显受伤却仍强撑着的小元爷,最后落在那些打手身上,眼神冰冷:“滚。”


    这一个字当然不足以有什么力量,但是黑暗中,王启亮出了一把手枪。


    那几个打手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王启却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他身形一动,快如鬼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最先那个举着棍子的打手已经惨叫着捂着手腕倒在地上,棍子“哐当”落地。


    另外两人见状,脸上露出惧色,多半是顾忌王启的身手,更多半是摸不准王启手里的手枪真的假的,会不会开枪……


    王启没有开枪的打算,甚至没再看他们,只是对还愣在一旁的江若霖和小元爷淡淡道:“还能走吗?”


    小元爷咬了咬牙,拉起江若霖:“走!”


    王启护在他们身后,那剩下的两个打手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竟无一人敢再阻拦。


    倒在地上的那个,也只是痛苦地蜷缩着,不敢出声。


    黑色的汽车无声地滑过来,王启拉开车门,示意江若霖和小元爷上车。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烟草混合的气息。江若霖惊魂未定,看着身边脸色苍白、靠在座椅上微微喘息的小元爷,又透过后视镜看向前面驾驶座上面容沉静的王启,一时间心绪纷乱如麻。


    今晚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围杀,小元爷的舍身相护,以及王启的适时出现……一切都透着蹊跷。


    小元爷怎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王启又为何会来得如此及时?


    她看向小元爷肩背那片越来越深的洇湿痕迹,心中充满了后怕与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疑虑,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笼罩下来。


    王启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相互依靠的两人,目光在小元爷受伤的肩背处停留了一瞬,什么也没问,只是平稳地驾驶着汽车,融入了上海滩无边无际的、光怪陆离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