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云开月明

作品:《浮灯照夜行

    “疼疼疼疼——嘶——!”小元爷嘶哑咧嘴得哀嚎没有换来王启一个眼神,反而下手更重了点。


    “忍着。”冷冷扔下一句,王启甚至像是故意一样,更用力按了一下他肩背上的淤青!


    “啊——!”小元爷就差跳起来了,“你要杀人啊!”


    王启冷哼一下:“为你好,这淤青不化开你这伤好不了。”


    小元爷也知道这话倒是不假,但确实疼得忍不了一点:“那也不用那么用力推吧!早知道让江若霖留下给我弄了……嘶——”


    “她要去开庭,没空管你。”王启说着都觉得好笑,“你但凡不逞英雄,也不用挨这一下。英雄救美的时候不是很威武,现在怎么不耍帅了?”


    小元爷费力动了下胳膊缓和一下,翻了个白眼没吱声。王启又沾了一点红花油,往他背上按——楼道里继续传出杀猪一般的哀嚎,还有王启无奈的声音:“别叫了!待会路人报警了!”


    ……


    法租界会审公廨的铜门在晨雾中缓缓推开,江若霖提着沉甸甸的公文包,踏上石阶时,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格外清晰。


    深秋的风裹着黄浦江上的潮气,吹得她藏在大衣内袋里的手微微发凉——那里放着一张折叠整齐的鉴定报告,是小元爷托人从工部局法医处弄到的,纸上“陈景明伪造苏曼签名属实”的字迹,墨迹还带着几分未散的郑重。


    她回头望了眼身后,苏曼穿着一身深灰色旗袍,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那是苏父生前送她的成年礼。郑木兰撑着油纸伞,护在苏曼身侧,伞面倾斜的角度,恰好挡住了旁听席方向投来的窥探目光。


    “别紧张,”江若霖轻声说,指尖碰了碰苏曼的手背,“证据都齐了,我们只说事实。”苏曼点点头。江若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公文包旁的蓝布手帕攥得更紧——那是崔文莉临走前留给她的,帕角的腊梅绣线,此刻像一簇微小的火焰,烫着她的掌心。


    法庭内早已坐满了人。


    正面的法官席后,老法官戴着圆框眼镜,指尖反复摩挲着法槌的木质纹路,目光扫过全场时,带着久经世事的冷寂。左侧原告席旁,江若霖铺好案卷,将证据按“赌债-投保-威胁”的顺序排开,每一份都用红绳系着标签,最上面的是聚鑫阁赌场的借据副本,纸张边缘还留着私家侦探取证时的指纹印。


    右侧被告席上,陈景明穿着一身借来的藏青色西装,领口歪斜,眼神躲闪,他身边的张律——正是此前代理沈敬尧案的律师——则面色凝重,手里翻着案卷,笔尖在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问号。


    旁听席的角落里,刘律坐在靠前的位置,双手交叠搭在膝上,深色西装的袖口被他无意识地捻出一道浅痕。


    他目光看似落在法官席前摊开的庭审流程表上,实则余光始终追着江若霖的身影——待她俯身整理证据,指尖在案卷上逐页核对标签时,刘律不动声色地将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往后挪了挪,连带着身下的木椅也轻滑半寸,恰好给身后那位踮脚记录案情的年轻律师让出更宽的视野。整个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声响,只有他袖口那道浅痕,随着动作又深了几分,像藏着不肯外露的在意。


    而更远处的阴影里,王启穿着深色大衣,身形隐在廊柱后,只有偶尔闪过的目光,会落在江若霖手边那叠隆计保险的材料上——那是他前晚让人送到事务所的,里面夹着张便签,只写了“投保流程违规记录”六个字,字迹与他在码头雨夜留下的联系方式,如出一辙。


    “开庭。”法槌落下的声响,让法庭内瞬间安静下来。


    江若霖率先起身,走到法庭中央,声音清晰而沉稳:“法官大人,原告苏曼诉被告陈景明离婚案,核心诉求有三:其一,判决双方离婚;其二,确认被告陈景明因重大过错,无权分割原告名下杭州拱宸桥洋布分号及相关财产;其三,要求被告赔偿原告精神损害。”她抬手示意法警,将第一份证据递上去,“这是被告陈景明自民国十八年三月至十月的赌债记录,共计二十万零三千银元,借据上均有其亲笔签名,且经聚鑫阁荷官当庭指认——被告在欠下巨债后,非但未与原告协商还款,反而蓄意隐瞒,策划以‘意外’之名侵占原告财产。”


    旁听席上传来细碎的议论声,陈景明猛地抬头,脸色涨红:“我没有!那些赌债是我跟朋友的玩笑!借据是假的!”张律急忙拉住他,低声呵斥:“别乱说话!”可陈景明已经红了眼,指着江若霖喊道:“是你逼他们伪造的!你跟苏曼合起伙来坑我!”


    “被告注意言行!”法官敲了敲法槌,冷声道,“若无证据,不得随意指控。原告律师,请继续。”


    江若霖深吸一口气,拿出第二份证据——隆计保险的保单副本和前职员李松的证言:“法官大人,被告于民国十八年十月六日,即带原告前往杭州‘度蜜月’前一周,以原告名义投保三十万银元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指定为本人。经隆计保险前职员李松证实,被告投保时明确表示‘被保险人知晓且同意’,却未提供原告的书面授权;后经工部局法医处鉴定,保单上‘苏曼’的签名,系被告伪造。”她将鉴定报告在庭上缓缓展开,“这份鉴定由法国巴黎大学法医学博士主持,具有法律效力,可清晰比对出被告伪造签名与原告真实签名的差异。”


    张律立刻起身反驳:“法官大人,原告方仅凭一名已离职职员的证言和所谓‘外国博士’的鉴定,不足以证明我当事人伪造签名!李松已被隆计保险辞退,难保不是心怀怨恨,故意作伪证;而外国鉴定机构的资质,在上海法租界是否适用,尚需商榷!”


    “张律师的质疑,我方早有准备。”江若霖拿出一份盖着隆计保险公章的文件,“这是隆计保险内部的投保流程记录,明确规定‘人身意外险需被保险人本人签字或提供经公证的授权书’,而被告的这份保单,既无授权书,也无投保时的录音记录——隆计保险协理已出具说明,证明该保单的审核流程存在违规,系被告通过非正常途径办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律,“至于鉴定机构,巴黎大学法医学实验室与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有长期合作,此前多起商事案件的笔迹鉴定均由其出具,张律师若有异议,可查阅工部局历年案卷。”


    张律的脸色变了变,坐回原位时,指尖在案卷上划得发响。陈景明则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告席的木边,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接下来是证人出庭环节。王掌柜拄着拐杖,慢慢走上证人席,他的左臂还缠着绷带——那是陈景明保释后撬仓库时推搡所致。“法官大人,”王掌柜的声音带着年迈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二日,陈景明闯进杭州分号,说要拿地契抵债,我拦着他,他就推我,还说‘苏曼不乖乖给钱,我就烧了仓库’。我当时让伙计记了下来,还请巡捕房的人来看过现场。”法警递上王掌柜的伤情鉴定和巡捕的记录,老法官翻看着,眉头皱得更紧。


    随后出庭的是聚鑫阁的前荷官周福,他穿着短打,头埋得低低的:“我在聚鑫阁做了五年荷官,陈景明从去年三月开始常来赌,输了就借高利贷,十月初的时候,他输了五万,说‘过几天有笔三十万的款子到账,到时候连本带利还’,还说‘那笔钱来得容易,就是得让老婆受点苦’。”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陈景明一眼,又低下头,“我后来被赌场辞退,就是因为不肯帮他隐瞒赌债……”


    陈景明听到这里,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唾沫星子溅到前排:“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你是被苏曼买通了!”


    法官立刻敲响法槌,厉声警告:“被告再扰乱法庭秩序,本庭将依法拘押!”陈景明这才悻悻坐下,嘴里还嘟囔着“一群骗子”,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含糊的抱怨。


    庭审进行到下午,轮到被告方举证。


    张律拿出几张苏曼洋布行的进货单据,试图证明苏曼在婚姻存续期间转移财产:“法官大人,这些单据显示,苏曼在民国十八年九月,将杭州分号的一批丝绸运往上海,却未记入夫妻共同账目,显然是蓄意转移财产,损害被告权益。”


    江若霖立刻反驳:“张律师混淆了‘夫妻共同财产’与‘个人婚前财产’的概念。”她拿出苏曼的婚前财产公证文件,“杭州分号系苏曼父亲于民国十五年赠予苏曼,经法租界公证,属于原告个人财产;且这批丝绸是原告为上海总号补货,有总号的入库记录和客户订单为证,并非转移财产。相反,被告挪用分号资金偿还赌债,共计三万两千银元,有分号的流水账和被告的取款记录为证——这才是真正损害原告财产权的行为。”


    张律还想争辩,却被老法官抬手打断:“被告方的证据关联性不足,本庭不予采纳。双方进行最后陈述。”


    江若霖走到苏曼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苏曼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法官:“法官大人,我与陈景明结婚三年,曾以为能相扶到老,可他沾赌后,不仅掏空了家里的积蓄,还想害我性命——那份保单,不是保障,是催命符。我不求别的,只求能离他远远的,守住我爹留下的分号,守住我自己的命。”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坚定,旁听席上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郑木兰偷偷抹了抹眼角。


    陈景明的最后陈述则混乱不堪,他一会儿说苏曼“嫌贫爱富”,一会儿说江若霖“从中作梗”,最后甚至对着旁听席喊道:“你们别信她们!苏曼早就跟别人好了!我是被冤枉的!”张律坐在一旁,脸色铁青,连头都不敢抬。


    老法官合上案卷,目光扫过原被告双方,缓缓开口:“本案事实清楚,证据充分,涉及婚姻关系解除、财产分割及精神损害赔偿,案情复杂,且关乎公民人身权与财产权的界定。本庭需结合《中华民国民法·亲属编》《物权编》相关条款,综合考量双方过错程度,进行庭议。”他拿起法槌,停顿了片刻,“现宣布,休庭三日,择日宣判。”


    法槌落下的声响,在法庭内回荡。


    江若霖扶着苏曼,慢慢走出原告席,苏曼的腿有些发软,却还是挺直了脊背。旁听席上,刘律站起身,对着江若霖微微点头,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嘲讽,只剩下一丝认可。


    郑木兰冲上来,紧紧抱住苏曼:“曼曼,你做得很好!我们等宣判就好!”


    走到法庭门口,江若霖下意识地望向街角——那里停着一辆黑色雪佛兰,车窗半降,王启坐在驾驶座上,目光与她相遇,随即微微颔首,便发动汽车,汇入车流。


    而更远处的巷口,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身影靠在墙上,正是小元爷,他肩上的绷带露在外面,却对着江若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然后转身消失在巷子里。


    江若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案卷,指尖拂过那些带着温度的证据——有苏曼的坚持,郑木兰的支持,小元爷的守护,还有王启的隐秘助力。上海滩的风依旧带着潮气,可她心里却像燃着一簇火,照亮了这浮灯照夜的行路。


    她知道,判决结果尚未可知,但她们已经赢了最艰难的一步——将真相摆在了阳光下,让正义有了被看见的可能。


    苏曼握住江若霖的手,轻声说:“若霖,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谢谢你。”


    江若霖笑了笑,抬头望向天空,云层渐渐散开,一缕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她们脚下的石阶上,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