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余波未平 新途又启

作品:《浮灯照夜行

    法租界会审公廨的判决书,是在一个薄雾初散的清晨送达的。


    厚重的官造棉纸,边缘钤着朱红的法院印鉴,墨色的小楷字迹工整而冷峻,一如法官宣读判决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江若霖逐字逐句地念给苏曼听,当读到“准予原告苏曼与被告陈景明离婚”、“被告陈景明因意图谋害配偶、恶意侵占妻产,存在重大过错,


    厚重的官造棉纸,边缘钤着朱红的法院印鉴,墨色的小楷字迹工整而冷峻,一如法官宣读判决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江若霖逐字逐句地念给苏曼听,当读到“准予原告苏曼与被告陈景明离婚”时,苏曼紧绷的指尖微微松了松;而当念至“被告陈景明于婚姻存续期间,在身负二十万余银元赌债的情况下,蓄意隐瞒原告苏曼,以其名义投保三十万银元人身意外险并指定本人为受益人,伪造原告签名完成投保流程,其行为已构成对原告生命权的潜在威胁,符合‘意图谋害配偶’之情形;同时,被告擅自挪用原告名下杭州洋布分号资金偿还赌债,并试图以胁迫手段获取分号地契抵债,属‘恶意侵占妻产’范畴”时,苏曼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判决书后续明确:“依据《中华民国民法·亲属编》第1052条及1919年《民国日报》名誉案相关判例,被告存在重大过错,无权分割原告任何婚前个人财产(含杭州拱宸桥洋布分号及苏父遗留资产),该判决即日生效”。最后那句“无权分割原告任何婚前个人财产”,如同给这场充满算计与伤害的婚姻,画上了一道决绝的句号。


    判决书还罕见地支持了部分精神损害赔偿的请求,虽金额不算巨大,但意义非凡,明确认定了陈景明行为对苏曼造成的精神创伤。


    “无权分割”四个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不仅扇在陈景明脸上,也震动了整个上海滩的舆论场。


    苏曼并非默默无闻的普通妇人,苏家洋布行虽非顶级巨富,在商界也有一席之地;而陈景明婚内赌博、意图杀妻谋产的行径,经由小报的渲染和庭审细节的披露,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江若霖律师事务所那部老式电话机的铃声,几乎未曾停歇。不仅有各大报馆的记者争相预约采访,希望能深度报道这位“为女性权益发声的女律师”,更有许多素未谋面的女性,或亲自登门,或辗转托人递信,诉说着她们在婚姻中遭遇的种种不公——丈夫纳妾、家暴、转移财产、冷落欺凌……她们的声音怯懦而充满希冀,仿佛江若霖的胜诉,是一道划破黑暗的光,让她们看到了些许挣脱枷锁的可能。


    郑木兰第一时间打听到消息,她还嫌不够:“要我说,像陈景明这种意图谋害的就该判死刑!最差也得是个净身出户吧,现在这样,真是便宜他了……”


    江若霖跟她解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净身出户不是那么容易的。某种程度,法律不代表正义,它只是反映了客观证据下带来的规则和制度,保障的是最基本的底线问题。”


    郑木兰撇撇嘴:“那我不服!那岂不是太便宜那些恶人了!还有啊,之前你在巷子里遭遇偷袭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肯定就是陈景明派人做的!这个账还没跟他算呢!”


    江若霖无奈叹了口气:“这事没有证据,算了,反正现在能为苏曼争取到这个结果我已经很开心了。”江若霖扬起微笑,“这还是我第一次赢大案子呢!走,我请客!”


    “好!那我们去和平饭店!”


    “……其实门口小馆子新来个厨子挺不错,去尝尝?”


    ……


    江若霖的名字,连同她代理的“苏曼离婚案”,频繁出现在《申报》、《新闻报》等主流报刊的法政版和社会新闻版。


    她被描绘成敢于挑战传统、运用法律武器为弱势女性争取权益的先锋。这种名声,迅速转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案源。找上门来的委托络绎不绝,虽然大多仍是婚姻、财产纠纷,但标的和复杂度远超以往。江若霖谨慎地筛选着案件,收费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捉襟见肘。她换掉了事务所那盏时明时暗的瓦斯灯,添置了新的文件柜,甚至雇请了一位专职助理处理日常事务。


    日子,肉眼可见地宽裕了起来。


    这日午后,郑木兰风风火火地闯进事务所,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畅快笑意,连身上那件最新款的洋装裙摆飞扬都带着几分雀跃。


    “若霖!你听说了吗?”她凑到江若霖桌前,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陈景明那个混账,前天晚上在去聚鑫阁的路上,被人堵在暗巷里狠狠揍了一顿!鼻青脸肿,听说肋骨都断了一根!”


    江若霖正在翻阅一份新的委托书,闻言笔尖一顿,抬起头,眉头微蹙:“木兰,是你……”


    “哎哟,我可没那本事雇凶打人。”郑木兰摆摆手,语气却得意洋洋,“不过嘛,他陈景明能雇人堵你,难道就不许别人‘路见不平’?这上海滩,看他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打一顿,算是给小元爷和你出气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江若霖心中了然,并未点破,只是不无担忧地说:“这样……会不会惹来麻烦?万一他报警……”


    “报警?”一声略带沙哑的嗤笑从门口传来。


    小元爷斜倚在门框上,依旧是那身半旧青布长衫,肩上的伤似乎好了大半,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慢悠悠地踱进来,自己找了个杯子倒水,“他欠了一屁股阎王债,赌场的人正满世界找他呢。他敢报警?跟巡捕房怎么说?说债主可能揍了他?还是说他怀疑前妻的律师和朋友报复?他拿不出证据,巡捕房才没空管这种烂账纠纷。这顿打,他只能白挨,算是出口恶气。”


    郑木兰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而且,我听说……是王启,‘无意中’把陈景明藏身的下落,透露给了聚鑫阁那边。赌场的人找不到钱,总得找点利息。听说……卸了他一只手。”


    她做了个切割的手势,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恶有恶报”的冷然,“这下,他是真的再也没能力作恶,也没法报复任何人了。”


    江若霖沉默了片刻。她并非圣母,对陈景明也绝无同情,只是骤然听到如此狠厉的结局,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寒意。


    这上海滩,光鲜亮丽之下,自有其残酷的运行法则。王启的出手,小元爷的默许,郑木兰的快意,都清晰地勾勒出这条法则冰冷的轮廓。


    陈景明的阴影,至此算是彻底消散。他的结局,如同投入黄浦江的一颗石子,除了在亲近者心中留下几圈微澜,很快便被这座城市的喧嚣所吞没。


    苏曼的案子结束后,江若霖的生活被新的案件填满。她变得更加忙碌,却也更加沉稳。经验的积累和成功的口碑,让她在法庭上愈发游刃有余。她接的案子,依然以女性当事人为主,但她开始有意识地接触一些更具代表性的案件,试图通过个案的胜利,一点点推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


    事务所的窗台上,崔文莉送的那盆茉莉花冒出了新芽,在秋日的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叶片。


    江若霖偶尔从繁重的案卷中抬头,看到那抹生机,便会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虽然崎岖,却并非毫无意义。


    就在一切似乎都步入正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时,一个傍晚,小元爷——金可贞,再次出现在了事务所门口。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地倚着门框,也没有带着熟稔的调侃。


    他站得有些直,神情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紧张的郑重。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青布长衫的轮廓勾勒出一圈金边,却照不清他眼底深藏的复杂情绪。


    江若霖刚送走一位客户,正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禁有些诧异:“小元爷?有事?”


    金可贞走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面街市的嘈杂。


    他走到江若霖的办公桌前,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最终落在她脸上,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抬起头,直视着江若霖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


    “江律师,”他用了这个正式的称呼,“你现在……接不接刑事案子?”


    江若霖愣住了。


    她接手的案件,至今仍集中在民事领域,尤其是婚姻、财产纠纷。刑事案,尤其是可能涉及重罪的刑案,不仅流程更为复杂,对抗更激烈,也常常牵涉更深的社会关系和更危险的漩涡。


    那是一个她尚未真正涉足,也深知水更深、更浑的领域。


    而且,从小元爷——金可贞此刻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不是平日里算命糊口时的玩世不恭,也不是插科打诨时的惫懒,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破釜沉舟般的恳请,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属于过往伤痛的阴霾。


    她想起郑木兰曾经无意中提起过的,关于金家那个被逐出家门的“私生子”的传闻,想起小元爷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一个模糊的,却令人心惊的猜测,在她心中缓缓浮现。


    窗外,暮色四合,上海滩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无数浮游在夜色中的灯盏。


    江若霖看着眼前这个相识已久,却似乎始终隔着一层迷雾的男子,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希冀与不安的微光,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良久,才轻声反问,语气平静,却带着律师特有的审慎:


    “什么样的……刑事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