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国仇家恨

作品:《浮灯照夜行

    江若霖问小元爷是什么样的案子,能这么问,就代表她愿意接刑事案。


    小元爷被她这直白的问法和专业的态度一下子搞懵了,反而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来话长,就是我、我一个朋友……他、他比较小的时候,也不算很小吧,就十五岁的样子,然后他……”


    小元爷支支吾吾的,话还没说清楚,事务所那扇本就不太隔音的门被人“哐当”一声猛地撞开,带起一阵急风,吹得桌上摊开的案卷纸页哗啦作响。


    律所一个实习同事阿康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号外,声音因为急促而变了调:“江、江律!不好了!出大事了!您快看这个!”


    他将那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几乎是摔在了江若霖的桌上,巨大的标题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入眼帘——


    “关东军自毁南满铁路柳条湖段,反诬我军,昨夜悍然炮击北大营!沈阳情况不明!”


    “通辽激战!日军推进迅猛,我方伤亡惨重!”


    短短两行字,却像两道惊雷,猝然炸响在这间刚刚还萦绕着个人命运纠葛的房间内。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也化作了沉闷而不祥的背景音。


    江若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桌沿,指节泛白。


    她飞快地扫过报道的详细内容,字里行间充斥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日军蓄谋已久的挑衅,北大营守军的猝不及防,通辽方向的激烈抵抗与巨大牺牲……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外面……外面已经翻天了!”阿康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补充,“街上到处都在议论,有人说要跟小鬼子拼了,打到东三省去!也……也有人在抢购米面,收拾东西,说不知道这仗会不会打到关内来……好多从北边来的火车,都塞满了人……”


    他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郑木兰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平日里总是明媚鲜妍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精心烫卷的发丝也有些凌乱。


    “若霖!你知道了是不是?”她抓住江若霖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掐疼她,“东北……东北真的打起来了!我爹刚才来的电话,说消息确认了!怪不得……怪不得家里前几个月就开始偷偷把一些资产换成金条,我还奇怪呢!现在金价一下子就蹿上去了!”


    她急促地说着,眼神里混杂着震惊、恐惧和一丝后知后觉的恍然,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带着一种乱世之中近乎荒诞的现实感:“还有王启!他那隆计保险公司,门口现在排长队!都是去抢着买各种保险的,尤其是兵灾险、人寿险……简直疯了!”


    这突如其来的国难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瞬间打乱了所有个人的节奏和心绪。


    金可贞那已经到了嘴边的、石破天惊的秘密,被这更宏大、更残酷的变故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站在原地,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方才那份决绝坦白的勇气,在铺天盖地的国仇家恨面前,似乎被冲淡了几分,却又仿佛被注入了更复杂难言的内容。


    他沉默地看向江若霖,眼神深邃如渊。


    “走,出去看看。”江若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她抓起桌上的报纸,率先朝外走去。金可贞一言不发,默默跟上。郑木兰也急忙挽住她的另一只胳膊。


    街道上已是一片惶惶然的景象。


    报童声嘶力竭地叫卖着号外,声音带着哭腔;路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激烈地议论着,有人满面激愤,挥舞着拳头高喊“抗日!救国!”,也有人面露忧色,行色匆匆,提着大包小裹,显然是准备避难或囤积物资。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弥漫在上海深秋的空气里。


    他们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站在临时搬来的木箱上,慷慨激昂地演讲,呼吁市民捐款支援前线,抵制日货。


    募捐箱前围了不少人,有穿着体面的商人,有穿着工装的工人,也有提着菜篮的主妇,默默地将铜元、角子甚至银元投入箱中。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在人群中无声地流淌。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江若霖?”


    三人转头,只见刘昱刘律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灰色的旧式长衫,手里也拿着一份报纸,眉头紧锁,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快步走过来,目光扫过江若霖和她身边的金可贞、郑木兰,语气急促而低沉:


    “你还在这里晃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最近……别接案子了!”


    江若霖一怔:“师父?为什么?”


    “为什么?”刘昱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甚至近乎悲观的弧度,“你没看报吗?沈阳丢了!通辽也在打!日本人这架势,是要吞了整个东三省!我刚刚得到一些风声,据说……据说那边可能要成立什么‘满洲国’了!”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真到了那一步,我们现在奉行的这些法条、法典,还管不管用?法官听谁的?租界还能不能保住现在的样子?都是未知数!乱世将至,律师这碗饭,怕是要端不稳了!听我一句劝,早点回家,或者想想别的退路,女娃娃家,别在这个时候逞强!”


    江若霖看着刘昱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忧虑乃至一丝劝退之意,胸中却涌起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她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师父,越是这种时候,我觉得越要稳得住。世道再乱,只要法院还开门,只要还有人需要讨个公道,这案子,该接还得接。”


    刘昱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徒弟般,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汇入了惶惶的人流。


    他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仿佛也承载了这突如其来的时代重压。


    周围的喧嚣——学生的演讲、民众的议论、报童的叫卖——仿佛形成了一道模糊的背景音。


    江若霖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小元爷。国难当头,个人的冤屈与秘密似乎显得渺小,但她知道,对于当事人而言,那依然是足以压垮人生的巨石。


    她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将话题强行拉回了那个被中断的起点:“小元爷,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了。到底是什么刑事案子?”


    金可贞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街上那群情激愤又惶惑不安的人潮,望向那灰蒙蒙的、仿佛也预示着不详未来的天空。


    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转回头,迎上江若霖的目光。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戏谑或疏离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压抑了太久、终于要破土而出的汹涌暗流。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江若霖和郑木兰的耳边,激起了远比方才国难消息更令人心悸的波澜——


    “我杀过人。”


    微微一顿,清晰地吐出后面三个字:


    “日本人。”


    ……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街头的喧嚣,仿佛也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


    郑木兰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金可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江若霖的心脏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她看着金可贞,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痛苦、决绝和一丝释然的漆黑,先前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却又远远超出了她最大胆的想象。


    杀人了。


    日本人。


    在这国难当头、民族情绪如火药般一点即燃的时刻,这个秘密的揭露,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宿命般的巧合与沉重。


    江若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律师的本能让她抓住了最关键的核心。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时间,地点,具体经过。还有……证据,或者,可能指向你的线索。”


    她需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句充满血性的宣告,更是一桩真实发生、并且可能将眼前这个人彻底吞噬的……刑事案件。


    金可贞,或者说,金可贞背后所代表的那个名字与过往,终于要在这一天,伴随着东北的炮火,被彻底撕开那层神秘的面纱。


    浮灯照夜,前路未明。个人的命运与家国的存亡,在这一刻,以一种残酷而直接的方式,紧紧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