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尘封的血案

作品:《浮灯照夜行

    事务所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仿佛将外面那个因国难消息而沸腾、惶惑的世界暂时隔绝。室内,只剩下三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一种几乎凝滞的沉重。


    郑木兰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小元爷——不,是金可贞——的手臂,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急于求证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


    “是你!真的是你!金家那个……那个杀了日本人的私生子!小时候我爹带我去金家赴宴,我们在后花园见过,你还记得吗?你给了我一块桂花糕!后来……后来就听说你……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金可贞没有挣脱她的手,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戏谑或回避搪塞过去。他缓缓抬起眼,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疏离和玩世不恭的眸子,此刻像是被剥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释然后的空洞。他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微不可察,却重若千钧。


    “是我。”他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仿佛承载了四年积压的尘埃与血污。


    江若霖没有说话,她快步走到窗前,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阻隔了外界可能投来的视线,又将桌上的瓦斯灯调亮了一些。昏黄的光线笼罩下来,在三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营造出一种近乎审讯室的肃穆氛围。


    她拉过两把椅子,示意金可贞和情绪激动的郑木兰坐下,自己则坐在他们对面的办公桌后,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平静而专注地看向金可贞。


    “现在,我们需要知道全部。”江若霖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试图压下郑木兰带来的焦躁和她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从头开始说,金可贞。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


    金可贞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来撬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锈迹斑斑的记忆之门。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陷入了那段他竭力逃避却又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的过往。


    “我母亲……不是上海人。”他开始了叙述,语调低沉而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故事,“她是杭州孤山一座小道观里的弟子,是个孤女。道观清苦,但没那么多俗世规矩。大概二十多年前吧,她在山里救了一个摔伤的男人,那个人,就是金言,我名义上的父亲。”


    “金言那时大概也是刚开始闯荡,受了伤,被我母亲照顾了很久。深山道观,孤男寡女……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金可贞的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我母亲是个很单纯也很执拗的人,认定了就不回头。她跟着金言下了山,当时很多人都想着下海经商,搏个出身,金家原本有些底子,就想做航运。我母亲也跟着他一起跑船,打理生意,吃了很多苦。那时候,他们结识了不少跑船的外国朋友,其中就有日本人,藤野恒川。”


    提到这个名字时,金可贞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那里面混杂着一种复杂的、类似亲情的温暖,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痛苦。


    “藤野叔叔……他跟别的日本人不太一样。他家的商社也做航运,但他本人更像一个学者,温和,讲道理。他和我父母……那时候他们还算恩爱,关系很好,是真正的朋友。我母亲怀上我的时候,藤野叔叔还送过一块保平安的玉佩。”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后来,金言带着我母亲回上海,准备成婚。可金家是什么门第?怎么会容得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做少奶奶?金言的父母早就给他定好了亲事,是当时还算显赫的陆家小姐。具体发生了什么误会,我母亲从不细说,只知道他们大吵一架,我母亲性子烈,带着身孕就走了。是藤野叔叔收留了她,照顾她,直到……我出生。”


    “所以你的名字……”郑木兰忍不住插嘴。


    “金可贞,”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带着一种嘲讽,“‘可贞’,出自《易经》,大概是我母亲希望我即便身处困境,也能守持正固吧。可惜……”他没有说下去。


    “我在藤野叔叔的庇护下,长到九岁。那几年,虽然身份尴尬,但藤野叔叔待我极好,教我识字,读书,甚至一些简单的日语。他是我童年里,少数称得上温暖的光。”


    金可贞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直到我九岁那年,金言的父母病重,陆家也开始走下坡路,金言在金家掌握了实权,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执意要把我接回金家。理由?金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我母亲……她宁死也不肯再跟金言有任何瓜葛,把我交给金家后,她就消失了,我再也没见过她。”


    他被带回了那个富丽堂皇却又冰冷无比的金家。名义上是金家少爷,实则是人人侧目的私生子。


    陆夫人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好在她生的儿子,比他小一岁的金正明,性子懦弱单纯,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倒是充满了好奇,两人勉强算是能玩到一处。


    时间飞快,到了他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四年前……


    讲到这的时候,郑木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等等!你现在……才十九岁啊?我、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大……”


    金可贞叹了口气:“那我不装得老道一点,怎么赚钱糊口呢?我被赶出金家之后也没有户籍、更没有学籍,没上完学,又不像你们,各个大学毕业……我就是在江湖上多混了几年。”


    郑木兰有点想哭了。


    江若霖打断金木兰伤春悲秋的情绪,示意金可贞继续。


    金可贞继续回忆往事。


    那个时候金家的航运生意遇到了瓶颈,或者说,金言的野心膨胀了。他想把事业再拓展一步,需要借助更强的力量,于是,他投靠了一个背景深厚的日本家族,据说与军方关系密切。


    “那天,家里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来了很多人,有上海的商贾名流,也有那日本家族的代表,一个穿着军服、眼神像鹰一样的男人。藤野叔叔也来了。”金可贞的声音再次紧绷起来,“我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雷雨,天色很暗。大人们在楼下客厅里喧闹,我们小孩子原本在楼上玩。金正明觉得楼下热闹,非要拉我下去看看。”


    命运的齿轮,就在那一刻无可挽回地开始转动。


    “我们路过父亲书房时,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一下就听出了藤野叔叔的声音。”


    金可贞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发白:“他的中文有些生硬,但语气非常激动,我听见他说……


    ‘请你相信……可贞是你的儿子……’、‘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发动战争……你不能助纣为虐……’、‘你不要听信他们的话,你这样下去会万劫不复……’、‘我从来不支持这种行径……’”


    “然后是我父亲的吼声,很大声:‘你懂什么?’、‘我不在乎这些!大家出来都是为了赚钱……当年你不就看不起我?现在又来指手画脚!’、‘我不在乎里面装的是什么,运完这批货,我就……’”


    争吵越来越激烈,里面传来了推搡和东西摔落的声音。


    “我透过书房门上的玻璃窗,看见父亲猛地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了一把黑色的手枪!”金可贞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我吓坏了,我怕父亲会伤害藤野叔叔!他是我童年唯一的温暖!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他冲进书房,两个争执中的男人都愣住了。藤野恒川脸上是惊愕和担忧,金言则是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外也冲进来几个人。管事的刘伯、陆夫人,还有那个日本军官!金正明也懵懵地站在门口,吓傻了。”金可贞描述着当时混乱的场面,“刘伯刚想开口劝架,那个日本军官冰冷的目光扫向我父亲,用日语快速地问了一句什么,然后,我听见我父亲,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谄媚又带着决绝的语气回答:‘愿意!’”


    “藤野叔叔大喊:‘不行!’”


    “也就在那一刹那,”金可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魇般的恍惚,“客厅外面不知为何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声,可能是雷声,也可能是别的。书房里那盏巨大的水晶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光线明灭——是跳闸了!那天雷雨交加,线路不稳。整个书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人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当时有很多声音,刘管家在说好像是跳闸了,去看看;陆夫人忙着问金言怎么回事;还有人走来走去。


    “大概五分钟之后……”


    “我听见一声枪响!很响!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金可贞的身体微微颤抖:“然后,我感觉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被人猛地塞到了我的手里!我完全懵了,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很快,是第二声枪响!”


    “灯,就在第二声枪响后,猛地亮了起来!”


    刺目的光线让他一时睁不开眼。等他适应了光线,看到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


    藤野恒川倒在地上,胸口有一个可怕的弹孔,鲜血正汩汩涌出,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金可贞的方向,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复杂的、类似悲哀的情绪。他已经死了。


    “陆夫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金可贞喃喃道,“我低头,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枪!应该就是我父亲的那把……那个日本军官,他的枪还握在自己手里,但他正慢条斯理地将枪收回到枪套里,脸上带着一种不屑的、仿佛看蝼蚁般的表情,扫视着整个现场。”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父亲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重,语气却异常‘平静’,他对吓呆了的刘伯说:‘处理一下。’”金可贞模仿着那种冰冷的语调,让人不寒而栗,“然后,我才注意到,金正明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书桌底下,双手抱着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显然是吓傻了。”


    后续的事情,混乱而充满刻意的安排。


    “本来,消息被强行封锁了。金家有的是钱和手段。但是,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了。传言很快就变成了——金家的私生子金可贞,在争吵中失控,开枪打死了父亲的日本友人藤野恒川。”


    金可贞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刻的屈辱和愤怒。


    “我父亲,金言,他默认了这个说法。他对我说:‘可贞,你杀了人,还是日本人,金家不能再留你了。但念在你年纪小,我会保你出来。’”


    于是,十五岁的金可贞,以“杀人嫌犯”的身份被拘留。金言确实花了一大笔钱,打通了诸多环节,将他保释了出来。


    代价是,他必须立刻离开金家,永远不能再以金家少爷的身份自居,并且要对外坐实“因争执误杀友人”的罪名,以此平息日方的“怒火”,保全金家和那个日本家族的“合作”。


    “我被赶出了金家,身无分文,背上了一个杀人的罪名,而且还是……杀了唯一给过我温暖的藤野叔叔。”金可贞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他猛地抬起头,眼圈泛红,看向江若霖,眼神里是四年积压的冤屈和痛苦,“江律师,他应该不是我杀的!我不知道那第一枪是谁开的,也不知道那枪是怎么到我手里的!灯黑的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见!藤野叔叔……我怎么可能杀他?!”


    叙述停止了。


    事务所内一片死寂,只有瓦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郑木兰早已泪流满面,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记忆里那个给了她一块桂花糕的、有些沉默但眼神清澈的小男孩,与眼前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污名、在底层挣扎求生的算命先生,形象艰难地重叠在一起。


    江若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一个字。


    她的脸色凝重如铁,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


    这是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复杂的案子。牵扯其中的人——金言、日本军官、陆夫人、刘伯、金正明,还有那个死去的藤野恒川——他们各自在黑暗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关键的两枪,真相究竟是什么?是谁把枪塞到了金可贞手里?目的又是什么?


    这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杀人案,它交织着家族的阴谋、利益的交换、战争的阴影,以及一个少年被无情牺牲的悲剧。


    窗外,远远传来报童声嘶力竭的叫卖声和民众激昂的议论声,那是关乎国家存亡的巨大浪潮。而在这一方小小的律师事务所内,一桩沉寂了四年、关乎个人生死与清白的血案,也正伴随着国难的钟声,缓缓揭开了它沉重的序幕。


    江若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金可贞,一字一句地清晰问道:


    “金可贞,你确定,你要翻案?哪怕这意味着,可能要再次面对你的父亲,面对那个日本军官,面对整个金家,甚至可能牵扯出更多你无法预料的危险?”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律师的审慎,也带着一丝破开迷雾的决绝。


    金可贞沉默了,正因为他知道这个案子有多复杂,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想过翻案,但是……


    王启说得对,他不能再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