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被变相软禁了。


    屋外不时有仆役经过。他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一块磨石，反复擦拭着那柄卷了刃的厚背砍刀。


    他神情木然，眼神落在刀刃上，思绪飘回了从前。


    他想起九岁那年，和二哥凌川被张家的小儿子张虎堵在巷口嘲笑“外来户没爹教”。他气不过，才不管父亲“不许惹张家人”的训诫，当场就冲上去，把张虎按在泥坑里揍得鼻青脸肿。


    那天傍晚，父亲凌韬拿着柳条抽了他二十下，柳条都抽断了两根，他咬着牙，没哭。


    转天一早，父亲就提着两坛好酒、半扇猪肉去了张家登门赔罪。父亲回来时，对着凌天强装笑脸：“没事了，阿羽，以后离张家人远点就好。”


    他又想起去年春耕，乡里因为用水灌溉的事跟邻村闹僵，对方几个壮汉拿着锄头要砸凌家的水渠，是他冲上去，凭着一身蛮力徒手放翻了三人，保住了水渠。


    可他刚把人赶走，父亲就把他关在了祠堂，让他对着祖宗牌位跪了三天三夜，祠堂里又冷又潮，他膝盖跪得青紫，父亲却说：“你下手不知轻重！万一那几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凌家在闻喜县就彻底站不住脚了！”


    “每一次，都是我错！”凌天攥紧拳头，“明明我是为了二哥不被欺负，为了家里的田地能灌溉，为了那些老弱不被流寇杀害……明明我是为了大家！”


    他将磨石扔在地上，砍刀“哐当”一声放在炕边。


    或许，父兄真的是对的——在这闻喜县，讲究宗族关系盘根错节、邻里秩序大于天、脸面比命还重要的地方，他这身异于常人的力气、这见不得弱小平白受辱的好斗性子，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就像山里的孤狼闯进了村庄，哪怕不伤人，也会被当成祸患。


    心灰意冷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脚步杂乱，议论纷纷。凌天皱了皱眉，趴在窗上看。


    只见一名身着皂隶公服的中年人走在最前，腰间挂着铜印，身后跟着县丞和乡里的三老，几人径直走进了凌家院子。


    “哟，凌家这回要‘出人头地’咯！”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七八个看热闹的乡民，有人踮着脚往院里瞅，有人低声议论。


    “听说凌家老三杀了三个流寇，官府这是来问罪，还是来赏功啊？”


    “我看悬！说不定是来抓人的！”


    正堂里的凌韬听到动静，连忙带着凌岳、凌川快步出迎，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心里像揣了块石头——


    他昨晚还在琢磨，怎么偷偷把凌天送到哪里躲几天，没想到官府的人来得这么快！只恨自己没有先一步做打算！


    他一边拱手作揖，一边偷偷给凌川使眼色，让他去后院通知凌天从柴房的狗洞逃走。


    那领头的县吏半个字没提“命案”，倒是笑容满面地，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卷布告，展开后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闻喜县府令：凌氏三子凌少羽，勇毅果敢，胆识过人！于北邙山道遇流寇三人劫掠乡民，其临危不惧，愤而击之，格杀三贼，保全老弱良善，扬我闻喜官府威仪！县尊闻之，甚慰！特赏钱五千，布帛三匹，以彰其功！凌家主，还不快领赏？”


    一时间，院内院外一片寂静。


    凌韬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张着，半天没合上。


    大哥凌岳，二哥凌川愣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喃喃着：“赏……赏钱？不是来抓人的？”


    看热闹的乡民也炸开了锅。


    “凌家老三了不得噢，这下成英雄了！”


    “早知道流寇能赏钱，我也去杀几个。”


    “就你能行吗?人家可是以一敌三！”


    凌天见状，推开屋门快步走了出来，一身干净的粗布短打。


    他走到县吏面前，微微俯身：“草民凌少羽，谢县尊恩典，谢诸公跑一趟。”


    县吏上前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满眼欣赏：“凌壮士不必多礼！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胆识，杀贼护民，是闻喜的栋梁！县尊说了，若你愿意，以后县里如有流寇作乱，还请壮士多出力！”


    这突如其来的嘉奖，落在凌韬一家脸上，好不光彩！


    凌天看向周围——


    官府的“大人物”们满脸欣赏，仿佛之前没人说过他“好斗惹祸”。


    父亲和兄长一脸错愕，大概还没从“牢狱之灾”的担忧和突如其来的嘉奖里缓过神来。


    乡民们指指点点，眼神从“看笑话”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他顿时明白了：官府从不在乎他是不是天生好斗，不在乎他下手狠不狠，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凌家的“祸害”。官府只在乎，他杀的是不是扰乱秩序的“流寇”，他的行为是否有利于维护闻喜县表面的“安宁”，能否给惶惶不安的民心一个“官府护民”的交代。


    县吏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留下赏钱和布帛，便带着人离开了。围观的人群也都散去。


    院中央，五千钱用麻绳串着，堆成一小堆。


    三匹布帛色泽鲜亮，一匹是藏青色的细布，一匹是米白色的绢，还有一匹是厚实的褐麻布。奖赏在阳光下格外惹眼，不过没人上前去动。


    父亲凌韬走到凌天面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罢了，罢了……是爹看走眼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总以为“忍”能换来安稳，但忘了这乱世里，“狠”、“斗”也是一种安身立命的法子。


    凌天捧起那匹质地最厚的褐麻布——这布耐磨，正好能做一副结实的行囊。


    他顿了顿：“父亲，我只要这布，其他的赏钱和布帛，留给家里补贴用吧。”凌天抬眼凝视着父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委屈，只剩下决绝：“我听说，河东郡里正在募兵，要去拱卫洛京，护持天子。我这身惹祸的力气、这好斗的性子，留在闻喜县，留在家里，终究是祸非福——说不定哪天忍不住出手伤人，又给家里招来是非。请父亲给我一副甲，一匹马，我去从军。”


    “是死是活，是功是罪，都是我凌少羽一人之事，与凌家再无干系。”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留在家里，他永远是“惹祸的老三”。去了战场，至少他的力气、他的好斗，能有个用武之地。


    凌韬没有出声。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无法无天、总让他头疼的三子，第一次真正正视了这个孩子——


    三娃凌天，不是圈养在院里的家禽，他是一头天生就该冲向血火战场的孤狼，闻喜县这方小天地，困不住他。


    良久，凌韬疲惫地挥了挥手，重重点头，对站在一旁的二哥凌川说：“去，把库里那套旧札甲找出来——就是我跑商队防身用的那套，还有后院那匹青鬃马，都给阿羽。再给他备些干粮和水囊，路上用。”


    凌川愣了愣，随即快步往后院跑，脚步里带着几分轻快——他忽然觉得，三弟去从军，或许真的是件好事。


    次日，朝阳初升，金色的光洒在凌家院门上。


    凌天背负着新做的褐麻布行囊，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烙的麦饼和一小袋盐，身上穿着那套旧札甲，腰间挎着厚背砍刀，刀柄被他缠了新的麻绳。牵的正是那匹不算神骏、却很健壮的青鬃马。目光扫过院门口——


    父亲凌韬站在最前，背比往日挺直了些。母亲躲在父亲身后，用帕子擦着眼泪。大哥凌岳、二哥凌川摸着马，嘴里说着“路上小心”。


    他翻身上马，北邙山道上的厮杀，官府一锤定音的嘉奖，家中父兄迟来的理解……所有的过往，都被他轻轻抛在了身后。


    前路是乱世，是烽烟，是不知生死的战场。


    他轻轻踹了踹马腹，青鬃马发出一声低嘶。凌天迎着朝阳笑笑：“而我凌天凌少羽，天生就该属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