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州水深
作品:《与宿敌同眠》 江州的雨,黏腻又阴冷,总也洗不净青石板缝隙里那些暗沉的污渍,仿佛连同这座城的秘密一起,顽固地沉淀了下去。
住进沈家已半月有余。
那日乱葬岗的阳光,与地牢中那双冰冷的眸子,仍时常在她梦中交织。
名为“修罗”的罗刹殿主,与眼前这个纨绔未婚夫沈玦,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她心中反复比对,却始终难有定论。
她一面借助沈家的身份暗中探查,一面冷眼观察着沈玦,试图从他浮夸的言行下,找出哪怕一丝破绽。
这日,一桩命案,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她站在城郊那座荒废已久的河神庙里。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腐气味,是劣质香料与某种更难以言喻的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庙堂中央,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暗红液体绘制的巨大诡异图案。
图案中心,三个稚嫩的身躯无声无息地躺着,面容是种近乎圣洁的安详,唯独颈间那一线细细的红,昭示着生命的残酷流逝。
邪祟祭祀。
旁边看守的衙役面无人色,强忍着喉头的翻涌,声音发颤:“林、林姑娘,一共三个孩子,都是附近村落报失踪的……发现时,就已经这样了。现场……只留下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块玄铁令牌。
入手冰凉刺骨,边缘雕刻着狰狞鬼首,正中一个笔锋锐利的“刹”字,几乎要透牌而出。
罗刹令。
半月之内,江州连发两桩大案:上贡的南海夜明珠在转运使衙门不翼而飞;
汇丰钱库银失窃,账面亏空高达十万两。官府束手无策,只得张榜悬赏,求助江湖。
师门接下了这烫手山芋。
赏金丰厚,更是扬名立威的好机会。
于是,她这个师门公认的年轻一辈翘楚,便被派来了江州。
知府大人亲自将那面鎏金令牌交到她手中,许她便宜行事之权。
代表朝廷,肃清魍魉。是她分内之事。
可这枚罗刹令,却让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罗刹殿为何要用孩童祭祀?这与贡宝,库银的失窃,又有何关联?
“除了令牌,可还有别的发现?”她的声音在破庙的空旷里,显得格外清冽。
“没、没有了……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像鬼做的。”衙役哆哆嗦嗦地回答。
鬼?
她指尖摩挲着罗刹令冰冷的棱角。这世上哪有鬼,只有比鬼更可怕的人。
图案绘制者笔力深厚,对邪异仪轨极为熟稔。
孩童的致命伤精准利落,凶手绝非庸手。
但……太刻意了。
罗刹殿若真想隐藏行迹,何必留下如此醒目的标记?
像是一种嚣张的挑衅,又像是一场拙劣的嫁祸。
“妥善安葬这些孩子。加强城中巡逻,尤其是河神祭临近,我不希望再看到类似的事情。”她收起令牌,语气不容置疑,“贡品和库银失窃的卷宗,稍后送我住处。”
“是,林姑娘!”
走出河神庙,潮湿的空气涌入胸腔,却驱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阴冷。
阳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江州城熙攘的街道上,却照不进某些人心底的阴暗。
根据卷宗和这几日的暗访,那两桩大案几乎毫无破绽,官府的人一无所获。
若非这枚突兀出现的罗刹令,一切几乎成了死局。
然而,眼下她还有个更“棘手”的麻烦需要处理。
穿过两条长街,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百花楼”的鎏金招牌在日光下有些刺眼。
线报(一个被她用碎银收买的小乞丐)确切地指出,她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夫,沈家的大少爷沈玦,此刻正在里面醉卧温柔乡。
自确认婚约后,将他捉拿逃学,擒回府邸,成了她在江州除查案外的日常功课。
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观察;每一次他浮夸的表演,都让她心中的疑团更深一分。
她踏入百花楼,莺声燕语瞬间包围过来,老鸨看清是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讪讪地不敢阻拦。
她目不斜视,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砰!”
雕花木门被她一脚踹开。
丝竹声戛然而止。
几名歌女惊慌退避。
雅间正中的软榻上,倚着个锦衣少年,唇红齿白,眉眼生得极好,只是那双眸子里流转的,全是纨绔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与浮浪。
正是沈玦。
见到她,他不惊反喜,丢开手中把玩的玉箫,张开双臂就扑了过来,带着一身甜腻的香风。
“阿锦姐姐!你可算来了!我想死你了!”
她侧身轻巧避开。
他扑了个空,也不在意,顺势就想抱住她的腿开始耍赖。门外已有好奇的目光探入。
“沈玦,”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楼内的嘈杂,“辰时已过,学堂的先生派人到府上问了好几回了。”
“哎呀,那老学究,满口之乎者也,听得人头疼!哪有阿锦姐姐你有趣?”
他眨着眼,努力做出无辜模样,可惜演技实在浮夸,“还是说,阿锦姐姐你吃味了?怪我冷落了你?”
她懒得与他多费唇舌,伸手便去抓他后领。
他却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一下蹿到椅子上,对着外面看热闹的人高声嚷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未婚夫妻闹别扭啊?这是我未过门的娘子!官府备过案的!厉害吧?!”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暧昧的哄笑。
她眉头蹙起,心底因命案积压的烦躁,被他这胡搅蛮缠勾起了些许。
再次出手,指尖蕴了分巧劲,精准捏在他腕间穴道上。
他“哎哟”一声,身子一软,已被她轻而易举地从椅上拽落。
“走,沈大少爷。”她拎着他的后颈衣领,如同拎一只不听话的猫儿,无视他的吱哇乱叫,径直向外拖去。
“林锦!你放手!小爷我不要面子的啊!”
“凶婆娘!你这样以后谁敢娶你!”
“阿锦姐姐,我错了,我真错了,你轻点,脖子要断了……”
一路喧哗,穿过大堂,在众人或同情或戏谑的目光中,她将他拖出了百花楼。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因挣扎而泛红的脸上,他嘴里依旧抱怨不休,眼神却在某个瞬间,极快地扫过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货郎,微点了下头。
那眼神转换极快,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但那绝非一个纯粹纨绔会有的,带着指令意味的锐利一瞥。
压下心头骤然翻涌的惊疑,她将他往学堂方向推了一把:“自己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揉着后颈,撇着嘴,眼神哀怨地瞪她:“林锦,你给小爷等着!迟早……迟早……”他“迟早”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终气哼哼地一甩袖子,终究是磨磨蹭蹭地朝着学堂去了。
望着那道写满了“纨绔”二字的背影,再想到怀中那枚冰凉的罗刹令,以及河神庙里那三具无声的幼小尸体,一种强烈的,几乎让她心惊的念头攫住了她。
沈玦,江州城人尽皆知的不成器纨绔。
罗刹殿,阴影中令人胆寒的诡秘势力。
一个在明,招摇过市;一个在暗,杀人祭祀。
地牢里那双冰冷的眼睛,百花楼前那锐利的一瞥,还有此刻怀中这块沉甸甸的罗刹令……无数线索在她脑中疯狂冲撞,试图拼凑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真相。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一侧是代表官家权威的鎏金令牌,另一侧,是那枚透着邪气的罗刹令。
这江州的水,深不见底。而那个她日夜监视的“纨绔”,恐怕,正是这漩涡的中心。
是夜,沈府花园。
月光清淡,洒在蜿蜒的石子小径上。
林锦刚与沈老爷商议完加强府内护卫之事,准备回听雪轩,却在荷花池畔的九曲回廊里,被一道斜倚着廊柱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沈玦。他换下了白日那身招摇的锦袍,只着月白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在月色下少了几分浮夸,倒平添几分落拓不羁。
他手里拎着个小巧的白玉酒壶,眼神迷离,带着七八分醉意,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锦姐姐,”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带着酒后的沙哑,“我们……退婚吧。”
林锦脚步顿住,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不动声色。
沈玦晃了晃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没入衣襟。
他扯出一个带着酒气和嘲讽的笑,语气是刻意营造的恶劣:“你说你,一个官家特遣的捕快,江湖侠女,何必委屈自己,绑在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废物身上?退了婚,你自在,我也逍遥。何必互相折磨,嗯?”
他凑近一步,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面颊,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钩子,紧紧锁住她的反应,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想看她如释重负,或是羞愤难当。
他在地牢里就觉出这女人有意思,冷静,倔强,那双眼睛清亮得能照见人心底的污秽。
同意婚约,本是为了放在眼皮底下,看看她和她背后的人想玩什么把戏。
可这几日下来,她像一块捂不热的冰,无论他如何表演,那双眼睛始终清明,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让他莫名地……烦躁,又忍不住想去招惹。
此刻提出退婚,一半是试探她对此事的态度,是否别有目的;另一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或许只是想打破她那层永远平静无波的外壳。
林锦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看着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探究和……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躁动。
她忽然想起地牢中,那个戴着鬼面的男人,最后也是这般,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放了她。
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又清晰了几分。
她非但没有如他所愿露出任何解脱或恼怒的神色,反而微微歪头,学着他平日那副无赖的腔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明显挑衅的弧度:
“不退。”
沈玦愣住了,举着酒壶的手僵在半空。
林芷向前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月光下,她的眼神清冽如泉,却又带着一丝狡黠的恶劣,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入他耳中:
“沈、大、少、爷。”
“我偏不。”
“这婚约,我、就、是、不、退。”
她看着他瞬间错愕,继而瞳孔微缩的样子,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快意。
他想看她失态?想让她顺了他的意?她偏不。
无论他是真纨绔还是假殿主,这婚约既然成了她留在沈家查案的掩护,她便不会轻易放手。
更重要的是,她隐隐有种直觉,顺着这个男人的意思走,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沈玦确实被她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预想了各种可能,唯独没料到她会是这样……近乎耍赖的拒绝。
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慵懒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她带着挑衅的冷艳面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漏跳半拍。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下意识反驳:“你!林锦,你讲不讲道理?小爷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林芷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劳沈少爷费心。我觉得这婚约挺好,沈家……也挺好。”
她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不再看他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绕过他僵立的身躯,步履从容地朝着听雪轩走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沈玦才猛地回过神。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壶,忽然觉得这酒索然无味。
他抬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低声咒骂了一句:
“该死的……”
也不知是在骂她,还是在骂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