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鸿门宴】其一
作品:《尸体不要的话,给我吧【修真】》 倪阿满就这样在匪寨里不明不白地呆了下来。
脚上那副铁镣,在那天被梅兰亲自取下了。
铁环离开皮肉时,带走了些许结痂的血沫,露出底下深紫色的淤痕和磨破的新肉。
骤然卸去重负,双脚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走路时总带着一种虚浮的错觉,需要刻意用力,才能踩实地面。
更让她感到荒谬的是,她竟然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
就在梅兰那间规整木屋的旁边,一个更小些的窝棚,同样用圆木搭成,缝隙里塞着混了干草的泥巴,顶上铺着厚厚茅草。
里面只有一张用粗木钉成的矮榻,上面铺着不知哪种动物的毛皮,鞣制得不算精细,毛发粗硬,却干燥,没有虱子。
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墩,权当桌子。
她站在门口,一时竟有些恍惚。
上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是什么时候了?
倪阿满胸口堵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上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还是和倪阿婆挤在那间低矮破败、雨天漏雨、冬天灌风的小屋里。
那时,阿婆总会把最厚实的被褥给她,自己蜷缩在更薄更硬的那一侧,夜里醒来,会伸手探探她这边是否漏风。
她是胎穿来的。
出生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连同那个所谓“前世”的轮廓,也淡得像褪色的古画。
她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开始有了那些零碎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认知片段,知道自己是个来自异乡的孤魂。
有记忆以来,天地间便只有一人,倪阿婆。
附近的街坊邻居,总爱拿她的来历逗弄她。
“阿满呐,你阿婆是在雪堆里把你扒拉出来的,再晚点可就冻成冰疙瘩喽!”
“胡说!分明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差点喂了鱼!”
“庙门口!是庙门口!菩萨跟前捡的,说不定有点佛缘呢!”
地点五花八门,唯一不变的,是她“捡来的”身份。
倪阿婆对此从不隐瞒,总是摸着她的头,用那双温暖的手,一遍遍告诉她:“满囡啊,别听他们瞎说。你就是阿婆的宝贝疙瘩,是老天爷送来陪我这老婆子的。”
那十年,日子清苦,嚼着粗粮饼子,穿着打补丁的衣裳。
但一老一少相互依偎,寒冬里捂着一床破被,夏日里摇着一把蒲扇,听着阿婆哼着渐渐不成调的歌谣入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也不觉得多么难熬。
那盏如豆的油灯,那金灿灿的纸元宝,便是她灰暗童年里全部的暖色。
直到她十岁那年冬天。
倪阿婆在睡梦中去了。
面容很安详,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静静地,熄灭了。
街坊都说,这是喜丧,没病没痛,是老死的福气。
她于是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喜丧,阿婆解脱了,不用再在这苦世道里挣扎。
可心底那个自私的渺小声音,依旧在嘶喊: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然后,就是洪波。
名义上的养父,接管了阿婆留下的棺材铺和义庄,也接管了她。
她成了免费的劳力,白日里看守着停放无名尸的义庄,夜里蜷缩在铺子后堂的草堆上。
洪波养着她,像养着一头迟早能换钱的牲口。
只等她再长大些,要么卖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要么随便找个人家嫁了,换一笔彩礼。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本金微薄,回报可期。
洪波大概到死都没想明白,这笔他盘算多年的买卖,最终会让他赔上性命,烧成了一把焦炭。
倪阿满扯了扯嘴角。
她收回飘散的思绪,目光落在手中那块小小的牌位上。
她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沾了点清水,一遍遍擦拭着木牌表面,以及上面她亲手刻下的“倪阿婆”三个字。
指尖拂过每一道刻痕,仿佛能触摸到那些早已逝去的温暖。
她从梅兰那里,讨来了三炷线香。
梅兰什么都没问,便点头应允。
此刻,她将线香在油灯上点燃,看着那一点红芒明灭,烟线袅袅升起。
她将香插在木墩上一个临时用泥土堆成的小小香炉里,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烟气在狭小的窝棚里盘旋,扩散,檀香味有些呛鼻,却奇异地给她带来一丝安宁。
她看着那飘荡的、逐渐淡去的烟,脑中回想起这几日的种种。
竹菊自那日烤野猪宴后,便再未现身,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而梅兰,则一直留在寨子里,处理着大小事务。
她对倪阿满的态度,算得上有求必应。
除了房间和线香,倪阿满试探着要些伤药处理手腕脚踝的伤,要些清水,甚至多要一点食物囤着,梅兰都一一满足,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这种反常的“优待”,让那些寨里人的目光,在触及她时,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多了几分审视,几分忌惮,甚至几分隐晦的讨好。
再见到她时,都会下意识地垂下目光。
全寨子的人,似乎都用他们那套生存法则,解读出了同一个信号——这个新来的、瘦弱的小丫头,备受大当家和梅姐的青睐。
可这莫名的青睐,像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
梅兰和竹菊越是如此,倪阿满心底那股寒意就越重。
天上不会掉馅饼,土匪窝里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更别提,竹菊可能隐藏的修士身份。
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等待着她。
那未知的命运,比明晃晃的刀剑更让她心悸。
就在这香即将燃尽,倪阿满准备将香灰处理掉时,木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梅兰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阿满,”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换身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倪阿满的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沉默点点头,将最后一点香灰抖落在窗台外,然后看向梅兰。
梅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的衣物——一套略显柔软的、颜色也更鲜亮些的棉布衣裙,甚至还有一双半新的布鞋。
“换上这个。”梅兰将衣物递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补充道,“先去澡堂,洗干净。”
倪阿满的呼吸一窒。
这无端让她想起被洪波卖掉那天。
那种被摆布、被物化的屈辱和恐惧,再次浸透全身。
她的身体僵硬,指尖蜷缩,抗拒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梅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别怕,”梅兰的声音放低,安抚,“寨子里来了位贵客,那边的菜肴做得极好,大当家特意让我带你去宴上尝尝鲜。只是表示对客人的尊敬,需要梳洗整洁而已。”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倪阿满紧绷的脸,“我陪你一起。”
倪阿满收敛外露的情绪,只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所谓的澡堂,其实是山壁旁一个利用天然温泉眼砌成的石池,上面简陋地搭了个棚子,遮挡风雨。
热气蒸腾,带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白蒙蒙的水汽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梅兰率先解开衣衫,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扭捏。
她的身体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柔软,肌肉线条紧实,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上面零星分布着几道已经浅淡的旧疤。
倪阿满犹豫了一下,背过身,也慢慢褪下那身粗布衣裳。
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颤栗。
她将自己沉入温热池水中。
水温熨帖着疲惫身体,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放松。
每一寸肌肤都在水下紧绷着,警惕着身旁之人的一举一动。
梅兰也滑入水中,在她对面坐下,隔着氤氲的水汽,目光平静,看着她。
那目光并不带任何情绪,却依旧让倪阿满感到无所遁形,尤其是在两个人几乎**相对的情况下。
“这温泉,是寨子里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梅兰开口,声音在水汽中显得有些朦胧,“能洗去疲乏,也能……让人暂时忘了身在何处。”
倪阿满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流顺着脸颊滑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水波轻轻晃动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梅兰拿起池边放着的皂角叶片,递向倪阿满:“转过身去,我帮你擦擦背。”
倪阿满的身体瞬间僵住。
帮她擦背?
是在试探她吗?
她几乎要脱口拒绝。
但理智又死死压住了这股冲动。
她不能表现出过度的警惕和抗拒。
示弱,坦诚,获取信息——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慢慢转过身,将瘦削的、布着些许陈旧淤青和新生擦伤的后背,暴露在梅兰的视线里。
梅兰的手捧着温热的池水,落在了她的背脊上。
皂角叶片擦拭的力道不轻不重,刮过皮肤,余下微微的刺痒感。
倪阿满闭上眼,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后背上那只手上。
她能感觉到梅兰的手指,能感觉到她动作间带起的水流,每一种感觉都被无限放大。
“你背上的这些旧伤……”梅兰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近,几乎贴着她的耳后,“有些年头了。”
倪阿满的心猛地一缩。
那是小时候磕碰,以及洪波心情不好时随手抽打留下的。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想多谈。
梅兰也没有追问,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看见这些,倒让我想起自己刚来寨子的时候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恍惚,“浑身是伤……那时候,也是大当家,把我捡回来,给我治伤,给我饭吃。”
倪阿满屏住了呼吸。
“我那时……也和你差不多大吧。”
梅兰继续说着,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被家里人……用几袋米,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他们说我长得还算齐整,能卖去大户人家当丫鬟,或者……填房。”
倪阿满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没想到梅兰会如此直接地提起这些。
一样的遭遇?
被家里人卖掉?
“可惜,运气不好,路上遇到了劫道的,人牙子死了,我们这些人也四散逃命。”梅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跑进了这山里,又冷又饿,差点就死了。是大当家发现了我,她当时……就像一座山一样,站在我面前,问我,是想死,还是想活。”
倪阿满没说话。
“你,其实和我很像呢……”梅兰的声音更轻了,“我也是……被家里人卖掉的。要不是……要不是竹菊姐姐,我可能早就死了,烂在不知哪个山沟里了。”
竹菊姐姐。
这个亲昵的称呼,头一次从梅兰口中吐出,在这坦诚相待、水汽氤氲的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的交心,让倪阿满彻底愣住了。
她们……竟是同病相怜?
倪阿满能感觉到,贴在她后背的那只手,说完这句话后微微颤抖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梅兰猛地抽回了手。
“我……我泡得有些闷,先出去了。”
哗啦一声水响,梅兰迅速起身,带起一片水花,急于掩饰什么般。
她甚至没有再看倪阿满一眼,抓起池边的衣物,快步走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蒸腾的白雾之外。
澡堂内,只剩下倪阿满一个人,还浸泡在温热的池水中。
水汽依旧氤氲,硫磺味萦绕不散。
梅兰的失态,那瞬间流露出的痛苦与依赖,以及之后的掩饰……
真的,还是假的?
倪阿满捡起那片皂荚。
但,同病相怜吗……
她缓缓沉入水中,直到温热的泉水没过头顶,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她有些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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