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工资了,庆祝一下。”


    周晚秋把一块没什么刺的鱼肚子肉夹进纪雪清碗里。


    一顿饭吃得满嘴流油,赵静姝干了两大碗米饭,瘫在椅子上直摸肚子。


    纪贵盛把碗里最后一粒米扒拉干净,筷子在碗边上敲了半天,才跟蚊子哼哼似的开了口。


    “那个……我……”


    他吭哧了半天,脸都憋红了。


    “我在家附近找了个活儿,搬东西的。”


    桌上一下就静了。


    周晚秋抬起头,看着他。


    赵静姝乐了,拿胳膊肘碰了碰纪雪清。


    “听见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二哥这是要金盆洗手,浪子回头了?”


    纪贵盛梗着脖子犟嘴。


    “胡说八道什么!我就是……就是懒得往外跑了!”


    他嘴上不饶人,却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周晚秋放下筷子。


    “想留下可以。”


    她顿了顿。


    “但有三条规矩。”


    “第一,住家里,一个月交五十块房租,三十块伙食费。”


    “第二,以前那些狐朋狗友,别再来往。让我撞见一次,你自己卷铺盖滚蛋。”


    “第三,好好上班。不求你大富大贵,但不能偷鸡摸狗,干犯法的事。”


    纪贵盛撇着嘴。


    “管得真宽,你是我妈啊?”


    他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最后还是含糊地应了下来。


    “知道了,知道了。”


    城里纪家的饭桌上还冒着热气,几十里外的劳改农场,厚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


    周梦云眯着眼,外面的阳光晃得她头晕。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跟在她身后出来的纪贵德。


    几个月不见,纪贵德整个人都脱了相,瘦得两颊凹陷,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青白的头皮,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


    “哥。”


    周梦云快步走过去。


    “你还好吧?”


    纪贵德麻木地抬起头,看见是她,嘴唇动了动,没挤出声音。


    “都过去了。”


    周梦云扶住他的胳膊,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咱们回家,以后好好过日子。”


    纪贵德被她扶着,僵硬的身体总算有了点活人的温度。


    两人坐上回村的拖拉机,一路颠簸。


    到了村口,周梦云先把纪贵德安顿回他那间破屋子,柔声安抚了几句,才转身回自己家。


    她走到自家院门口,刚要推门,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她妈王翠花端着一盆脏水,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哗啦”一下,那盆混着菜叶的脏水全泼在她脚前。


    “你还有脸回来?我们周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妈……”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种坐过牢的闺女!”


    王翠花叉着腰,嗓门尖得能划破人的耳膜。


    “你害得我们家在村里都抬不起头!你赶紧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周梦云脚底发凉。


    “你不养我,我去哪儿?”


    “去找那个纪修杰的媳妇!你不是跟她关系好吗?她现在出息了,在城里享福呢!你去找她啊!”


    王翠花说完,“砰”的一声,把大门死死关上,里面传来门栓落下的动静。


    周梦云站在门口,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她愤恨地跺了跺脚,却毫无办法,只能转身,又回到了纪贵德那儿。


    纪贵德在屋里坐立不安,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想去找周晚秋。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他要告诉她,他出来了,他要重新开始。


    可当他走到周晚秋原来住的那个院子前时,却发现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锁都生了锈。


    他心里咯噔一下,敲了敲隔壁邻居的门。


    开门的大娘探出头,打量了他半天。


    “你找谁啊?”


    “大娘,我问一下,这家的周晚秋呢?”


    “周晚秋?”


    大娘撇了撇嘴。


    “早搬走啦!人家现在是城里人,享福去了!这房子都卖给外来户了,你不知道?”


    纪贵德整个人都僵住了。


    搬走了?


    卖了?


    “她……她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了?”


    “走了有小半年了吧。”


    邻居大娘靠在门框上,上下打量着他。


    “听说是她男人回来了,还是个大官呢!直接把她跟那几个孩子都接城里去了。你找她干啥?看你这模样,也是刚从里面出来的吧?”


    纪贵德脑子里嗡嗡作响,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呆呆地看着那把生锈的锁。


    她走了。


    带着孩子们,跟着那个男人,去城里了。


    连房子都卖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被抛弃了。


    周建军抓了药回来,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大包。他走到诊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探头进来。


    “周医生,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忌辛辣、鱼虾、牛羊肉。”周晚秋头也没抬,继续整理手里的病历,“药浴之后不要马上吹风,多喝水。”


    “好,好,我记下了。”周建军连连点头,把那几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他提着药包,转身要走。


    “等等。”周晚秋叫住了他。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跟在周建军身后几步远的赵鹏。


    “你既然这么在乎你父亲,为什么不自己想办法给他治?”


    赵鹏喉咙里嗬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周建军朝周晚秋这边欠了欠身,算是个赔罪,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一个礼拜就这么过去了。


    诊所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周晚秋刚打发走一个咳了半个月的老大爷,一抬眼,门口站着个人。


    周建军。


    还是那件长袖衬衫,但人瞧着利索了不少,背也挺直了,没再缩着脖子。


    “周医生。”他主动打了招呼,有点拘谨。


    “坐。”周晚秋指了指椅子,等他坐稳了,才问,“怎么样了?”


    “好太多了!真的!”周建军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劲地搓着,“就七天,身上那些皮掉了一大半!晚上睡觉也不钻心地痒了,我这几年就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他一边说,一边急着把袖子撸起来。胳膊上的皮肤还是干,但那些吓人的裂纹淡了,原本灰白的死皮脱落了大片,露出底下粉红的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