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疗养院坐落在一片杨树林深处，灰扑扑的二层小楼，跟医院的热闹相比，这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周晚秋牵着石头的手，在门口登记，报了钱老给的名字。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出来，戴着眼镜，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看到他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是周同志吧？钱老打过招呼了，我姓陈。”


    陈医生领着他们进了间办公室，里面没有呛人的消毒水味，反而有股淡淡的茶香。


    “坐吧。”他给两人倒了水，然后坐到办公桌后头，目光落在石头身上。


    “孩子的情况，钱老跟我简单提了。在学校不爱说话，是吗？”


    周晚秋点了下头：“不光是在学校，在家里也一样。一天说不了三句话。”


    陈医生没再问周晚秋，他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让自己离石头更近一些。


    “石头，你好，我是陈医生。你喜欢看书，对不对？”


    石头的视线从自己的鞋尖上抬起来，看了陈医生一眼，又很快垂了下去，没出声。


    “你觉得学校的课本太简单了？”


    石头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陈医生笑了笑，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木质鲁班锁，放在桌上，推到石头面前。


    “这个会玩吗？”


    石头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伸出瘦小的手，拿了起来，手指拨弄几下，只听见轻微的“咔哒”几声，原本严丝合缝的鲁班锁就被他拆成了几块零件。


    陈医生脸上笑意更深了。


    他站起身，对周晚秋说：“周同志，你先到外面等一会儿，可以吗？我想单独跟孩子聊几句。”


    周晚秋站起来，深深看了一眼石头，才走出了办公室。


    门关上了。


    周晚秋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听不见里面的任何动静，心里反而越来越不踏实。


    大概过了半个多钟头，门才打开。


    陈医生冲她招了招手。


    周晚秋走进去，看见石头还坐在原处，手里拿着那几块鲁班锁的零件，正低头拼装着。


    “周同志，孩子有很典型的情感表达障碍。”陈医生把周晚秋引到窗边，压低了说话的音量。


    “什么意思？”


    “简单说，他不是不会思考，不会感受，而是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感受和想法用正常的方式表达出来。这通常和童年时期的经历有很大关系。”


    陈医生看着她：“他父母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是意外去世的。”


    “是火灾。”陈医生的话很轻，却很清晰，“我刚刚问他了。他说，他的父亲酗酒，喝醉了就会打他母亲，也打他。他的母亲很懦弱，只会哭。”


    周晚秋捏紧了手指。这些事，她从来都不知道。


    陈医生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变得锐利起来。


    “周同志，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只是我基于临床经验的一种推测，可能会让你不舒服。”


    他停顿了一下，确定周晚秋在认真听着。


    “一个长期活在暴力和恐惧中的孩子，他的心理会为了自我保护而扭曲。那场火，真的是意外吗？还是说……一个绝望的孩子，用他唯一能想到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所有的痛苦？”


    陈医生看着她：“我建议你，在跟他相处的时候，多留一个心眼。不是说他一定会伤害你，但这种孩子的行为模式，不能用常理来推断。注意安全。”


    周晚秋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个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的男孩。他已经把鲁班锁重新拼好了，正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侧脸瘦削，脖颈细得过分。


    伤害？就凭他？


    “陈医生，他只是个孩子。”


    “很多悲剧，恰恰都是从‘他只是个孩子’开始的。”陈医生递给她一张处方单，“我给他开了点药，先吃着。两个星期后，再带他来复查一次。”


    周晚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上面龙飞凤舞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


    她觉得手里的纸，有千斤重。


    从疗养院出来，周晚秋没有直接带石头回家。


    她带着他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公交车，在最热闹的百货大楼前下了车。


    周晚秋一言不发，拉着他直接上了二楼，在卖儿童用品的柜台前站定。


    她给他挑了一件深蓝色的新棉袄，一双底子很厚的棉鞋，还有一个帆布的新书包。


    她让他试穿，蹲下身给他系鞋带，又把新棉袄的领子给他立起来挡风。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说。


    石头任由她摆布，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


    从百货大楼出来，路过旁边的食品店，石头的脚步慢了下来。


    周晚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橱窗里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奶油蛋糕，白色的奶油上头，点缀着一颗鲜红的樱桃。


    那个年代，这样一个小蛋糕，要花掉一个普通工人小半个月的工资。


    石头只是看着，没开口，甚至连渴望的表情都没有。


    周晚秋拽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


    她松开他的手，转身走进那家食品店。


    再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一个纸盒子。


    两人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周晚秋打开盒子，把那个小蛋糕递给石头。


    “吃吧。”


    石头看着那个蛋糕，又看看周晚秋，还是没动。


    周晚秋自己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陈医生的话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可眼前这个孩子的样子，又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危险”两个字跟他联系起来。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她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你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好好学习，快点长大，比什么都强。”


    石头终于伸出手，接过那个蛋糕，用小木勺挖了一点奶油，放进嘴里。


    他吃得很慢，很小心，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晚秋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看着他把一小块蛋糕，吃出了郑重其事的感觉。


    “我没有杀他们。”


    石头忽然开口。


    周晚秋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天晚上，他又喝醉了。把桌上的煤油灯给打翻了。”石头嘴里还含着奶油，说话含含糊糊的，“火一下就烧起来了。他想跑，被烧着的房梁砸在下面。我妈……她吓得只会尖叫，就站在火里，哪儿也不去。”


    他抬起头，看着周晚秋，那双总是没什么光彩的眼睛里，映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灯。


    “我只是没有出门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