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作品:《青鸟落杜鹃》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早上,张映真收拾课业去图书馆,无意间翻到那本布满密密麻麻北京行程的手账本,一时愣住了。
从去年暑假起,她在一所旅行社做大学生兼职,一有空便带着不同游客游览南京。直到一周前,几位外国游客逛完紫金山说要打算去北京,或许是与映真交流无碍、相处融洽,他们便提议问她能不能同去北京。映真当时听了陷入两难,不是因为不能请假,而是她从没去过北京,她只是一名小小的南京导游。
但无论如何,她拿到人生中第一张通往北京的高铁票,恰是南京开往北京的高铁刚开通不到一年。
她想过很多种去北京的方式,但那一种,却是最意外、最紧张和最快乐的。
在北京的第三天下午,她混迹在人群里等着过红绿灯,面前是川流不息的车河。她的斜前方,三个身着蓝白校服的中学生正在讨论关于生物多样性的话题,耳边充斥各种声音,可她耳朵跟有过滤器似的,独独被那个戴眼镜学生讲述在哀牢山窥见水鹿的过程深深吸引。
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使她不禁展开遐想……
绿灯亮了多久?
直到绿眼睛团友上前拍拍她肩,她才幡然醒悟。她走在十字路口中间,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她渺小得如一粒微尘,那个时候她陷入深度怀疑,怀疑从前的希冀、期盼全是镜中月。
是啊,既是镜中月,那便将那段北京行一同沉入水里吧。
四月中,张映真得空和室友郭晓乘地铁到南京郊外放风筝,一起来的还有郭晓男朋友叶袁,是他选的地儿,他说这里有一片杏子林。
他们到达时还很早,不过九点。此时,树荫下青草地里还尖尖顶着晨露,毛茸茸的路面已有了三三两两人放起风筝。
折腾了半小时,郭晓扯着线喊:“叶袁,你赶紧过来接,手都酸死了。”
叶袁正盘腿削着苹果,闻言,推了推镜框笑她:“你自己抢着要放,现在才过去多久?”
郭晓哭丧着脸催促他:“快点,手臂都举麻了。”
郭晓被换下来,大字形躺在野餐垫上,唉声叹气:“真是的,风筝飞上去几分钟,收下来却要几百年,太累人了。”
她仰面看了会儿天,这才有力气翻身爬起来寻人——映真早已窜到人群中去了。那边的她,正牵着风筝线,欢快地跟着半空中的风筝跑。
她精力可真好。
郭晓忍不住唤她:“映真,你不累么?”
映真在风中摇摇头。
叶袁扯着风筝线提醒映真:“现在是逆风,你往山坡上走能飞得更高。”
映真又在风中点点头,笑嘻嘻跟他们说:“我一会儿回来!”
映真领着风筝漫无目的小跑起来,迎着和风,长长的虫子尾巴在风中卷来卷去。她跟着风筝往高处草甸跑,南京的三月还有些寒凉,四月倒真是春光之际,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杏花也开了。
跑着跑着,她的风筝迎面碰上一大伯的风筝线,稍稍往前一拉,竟就这么直接给割断了!
风筝一时间失去牵引,正摇摇下坠。她定定地望着,只看到那风筝往一处人烟寥寥的小山坡飘去了。
映真一步步爬上去,正见上面疏疏落落栽种几排杏花树,绿草如茵,一派花团锦簇之态。她四下寻找,忽然瞥见一对拖地的风筝尾巴,再顺势看上去,原是有人已经拾起了她的风筝。
映真疾步走过去,只见那男人将风筝捏在手里,正面瞧瞧,翻面看看,颇有兴致的样子。
男人架着一副墨镜,见她停在面前,朝她问:“你的?”说着,他拿风筝支了支。
“嗯。”
他没多余情绪,只闲散瞭下山:“你看,”映真依言望去,四月里天空一碧如洗,卷卷海浪似的风筝在半空中起起伏伏,他说,“这半山腰的风筝这么多,相似的也不少,你怎么就确定这只是你的?”说着,侧目过来瞧她,似笑非笑。
映真没见过这架势,瞧着是要给了,怎么突然审问起人来?
“因为我、我我看着它飘过来的。”
他轻声笑了笑。那姿态倒不像是在笑话她口笨,而如清风抚起衣袖似的自然而然牵起他唇边的一抹浅笑。
他手里掐着那个风筝,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忽然,这男人没来由问了句:“一起吃个饭?”
映真不由朝他看过去,他正低头仔细抚摸那只风筝翅膀。人是个高个子,戴着一顶宽檐登山帽,又架着墨镜实在看不出什么情绪。话是他先提的,说了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像是映真在拜请他似的。
“你做什么?”映真直言,“我们都不认识,为什么要一起吃饭?”
“我们怎么会不认识?”
映真听得莫名,却见他勾唇取下鼻梁上的墨镜。视线相碰的那一秒,映真顿感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她倒不是害怕,是震惊、是十足的不可思议!
她直直看着眼前这男人,只见他言笑晏晏,双眸犹如这春景里的一对玻璃珠:“今天借着春风,这风筝飘到我脚下,你觉得可不可以算作我们南京友谊的开始?”正说着,乌黑的额发被微风吹起,细碎又凌乱,倒真像个寂寞的闲散公子。
映真转身就走。
他到底快一步,停在身前上拦住她去路:“等等——”然后,他便将风筝递了上来。
僵持三秒,映真伸手去接那只风筝。正道谢时,声音再一次从头脑上方传来,犹如小蛇一般滑进她耳朵:“吃个饭而已,你怕什么?”
枝头杏花如云,地上青草如茵,伴着和风,手里攥着的风筝噗噗作声,空气中荡漾着青涩而微甜的馨香。映真注意到阳光洒在他身上,飞动的,是从花枝筛落的斑斑点点的影儿。
走之前,映真过去请郭晓他们。她说那边有个人邀请他们一起吃个饭。
郭晓倒有心凑个热闹,不过被叶袁眼力见儿十足,他站在这头往山坡那边远远一瞧,然后便风风火火拖着郭晓先走一步了。
留映真一人呆在原地。
跟他去餐厅吃过饭后,知道了这个男人的名字,叫邵淮予。
他有映真联系方式后,便时常出入他们学校。比如他偶尔会来接映真下课,来早了甚至会跟着她进教室上课。他来陪她上课,就真的只是陪她上课,一坐便坐两小时,有时好奇心重会凑过来看她写字。
某次课后,映真对他说上课很无聊的,她不会跟他聊天,他实在不必专门开车过来。这样安静了两天,他果真没来找她,映真也因此松懈下来。
隔了两天,映真坐凳子上写笔记,忽听同班的萧潇站在门框边喊:“映真,你男朋友好像在外面哦。”一时间,惹得班里同学纷纷侧目,她脸立时僵得跟冰块儿似的,却还是好整以暇走出教室。
这天,映真坐学校湖边椅子上一面翻笔记,一面捶腿等邵淮予。
她今天起个大早帮郭晓做展会接待员。郭晓这两天请假跟着叶袁回老家过节了,他俩是高中同学,秘密恋爱3年,去年才告知父母,这次回去便是让双方父母商量两人的订婚日期。郭晓其实还比映真小一个月,但她的人生却像按了快捷键一般。
霞光的金渐层从湖面渐渐渡到岸边,她再次翻过一页,慢慢的,书上的字体小人儿开始簇拥起来,结成一团……
邵淮予将车停好后,一路找过去。这几个星期来,他进进出出这学校多少次,只怕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轻车熟路穿过校门,绕过教学楼,径直向湖边走去。
远远瞧过去,岸边正有一位女孩儿坐在木椅凳上。再定睛一看,不就是她么?
下午五点多光景,临岸湖水闪着粼粼光辉,木椅旁垂下细细的柳枝,这般浸在霞光里,活像薄纱绿帘幕似的。邵淮予一步步走过去,撩开几缕伏在她肩头的柳条,那一幕竟有几分珠帘美人的意思。
她今天穿了件虾子红无袖连衣裙,脚踝边罩下的裙褶像是蝴蝶羽翼一般若有似无地扑闪着。她双手抱着书本,虚笼着胸脯,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倚靠在木椅上小憩起来。
世界万般变化,她却北窗高卧。
不知怎么,他突然恶向胆边生,从地上拾起一块儿石头,略顿了顿,然后使力朝宁静的湖面砸去。
哗——
一声巨响,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吓得对岸的鸟儿都纷纷振翅逃了出来。
映真身体受惊,书本也应声坠地。她睁开一双湿亮亮的眼睛望着他,不过也就一瞬间,下一秒脸上又立刻回归冷静,什么没问,径直去捡掉地上的书,然后掸了掸上面的灰。
这段时间以来,她当真把自己当作和他吃饭的伙伴,其余无论他做什么,她脸上永远是这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
邵淮予倒不泄气,跟着在她身旁坐下:“怎么在这儿看书?”
“刚从外面回来,这儿挺清静的。”
他眺望湖光春色,目不斜视地点评起来:“这地方挺好,正适合约会。”
“……”
他抄手合上眼仰躺在椅子上,悠悠然感受起了春风。
映真向他瞄一眼,怀疑他在学自己刚刚的样子。他没说话,映真便也不说话,回过头来盯着平静的湖面。
隔了一会儿,身边人依旧没动静,映真又侧头去瞥他,然而他还是合着眼。映真有些狐疑,他怕不是在装睡呢?
侧脸静悄悄的,好似真睡着了。
他、他生得实在是好看——她心里忽然诡异地冒出这念头。
心里这样揣度着,可实际上她眼睛仍在他的脸上逡巡。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端详他,她也留意到这几天他等她下课时,同学看似不经意却最终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即便和他走在街上,也会有人频频回头看他。
夕阳坠在天边,映真无声无息打量着他的额头、鼻梁、嘴巴、下——倏地,他猝然睁开眼皮,映真吓地睫毛一颤,迅速侧头过去。
“去吃饭吧?”
他为什么还问这个问题?她不已经告诉过他了么?
“我吃过了。”
果然,刚刚他的假寐效果斐然。邵淮予心下一笑,侧目望着她,她不知道,她颊边的绒毛映着霞光变得清晰可见,毛茸茸的,令她整个人不自觉柔软起来。
他盯着盯着,忽然鬼使神差地,抬手附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因他突如其来的触碰,映真惊得呼吸一滞,瞧都不敢往这边瞧,只得骨碌碌地埋头盯着地面。而,那右手掌心附着的温暖脆弱的体温,也在一瞬间激起他敏感的神经,令他太阳穴突地一跳。
他定定望着那对眸子,双眸浸着霞光,宛若一汪皎静而透亮的池水,简直美得令人心颤。明明是他先撩拨,他却因此湿了裤脚。随后,他伸出修长的食指去逗弄她那烟波蓝的耳坠子。
他望着她,声音低低的:“那就陪我再吃一点——”
或许是光影正好,好到连她自己都忘卸下防备。映真全身仿若定住一般,唯独那颗被封存已久的心脏被左耳耳坠子牵着,一晃,一晃……
饭后,回宿舍的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学校没有夜生活,天一黑下来,路上只有两排路灯孤寂地亮着。眼看临到映真宿舍门口,邵淮予提议:“明天周末,你有时间吗?我想带你出去逛逛。”
“不好意思,我明天没时间,后天也没时间,更不想花时间出去逛。”
邵淮予双手插袋,饶有兴趣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孩儿:“看来是对我有意见?”
“我何曾对你有意见。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活就是这样,除了上课其余时间都在做兼职,空闲时间实在不算充沛,我实话实说。”
哦,这是拐着弯儿说他生活闲散呢。而且,还觉得他在浪费她时间?
“你实话实说我觉得还待定。”邵淮予认认真真端详她的表情,“但我想跟你说两点,第一,除了放风筝那次,后续我没有强制要你陪我吃饭亦或是怎么样。第二,我尊重你意见,每次过来找你,都提前给你发信息,除非你正巧没收到。所以我不认为我进入你世界是冒犯你的举动,更没有抱着要抢走你时间的态度随便玩玩。”
说着,他忽然伸手将她拉近一步,目光既温柔又郑重:“映真,我喜欢你,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个……共享你时间的机会?”
他五官俊朗、身躯高阔,此番又因离得近,眼神直勾勾扫下来,映真顿时有些心慌。
自问自己谈过恋爱么?应该算有过一个吧,只是那时太懵懂,连牵手都会害羞。哪像今天,这男人竟然直接碰了她脖颈。
“如果我还是拒绝,你会怎么样?”她仰起头,强装镇定。
“说实话,我不知道。”
这是邵淮予实话,在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根本没尝过被人拒绝是什么滋味,因为他永远是掌握主动权的那方,至于为什么,他很清楚。而他有把握的是,面前这个女孩不可能对他没一丝好感。
“我不知道?”映真撅起嘴巴学他刚刚的话,忽然,冷呵一声,“好简洁的四个字,但这可不像你的语言风格,你在北京可是巧言令色。”
邵淮微微一愣:“哦?看来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实在不好。”
旁边走过两名学生,映真大方承认:“是,是不太好。我当时在想什么人啊,给他撑了伞,还被逼着回答问题。话虽讲得客客气气,人却神气活现,说话明里暗里都是威逼利诱。”
“我要就要,不要就不要,难道我给你帮忙,还要先一步想着如何缓解你压力不成?如果真这样,索性直接让雨浇透你好了,何必冒着插队的风险。”
黛青色的夜里,一缕发丝被风吹落到她嫣然的唇角,她抬手快速拂去。
邵淮予打量她,灯光下的她双眸晶亮又倔强,看来怨愤不浅啊。于是,他抿唇问:“可你当时怎么不说?”
“不想跟你多纠缠。”
他喉结滚动,抿抿嘴唇:“那你现在怎么又让我纠缠你?”
他这话一问出来,女孩儿立即折身回来,好像他终于猜中一个重点。她回:“发泄,我当是发泄。”邵淮予微微蹙眉,又听她说,“是你自己追过来的,所以我当然要向你发泄你当时给我留下的不快。”
原来追她这大半个月里,她的疏离冷淡是这么回事。
难道她真就一点不喜欢他?看来他实在是有点自负,还说什么有把握。想到这里,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然而,映真忽然在那头轻松一笑,颇为逗趣儿地走到他跟前:“好了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打算明天带我去哪儿?”
她声调很欢快,邵淮予却糊涂了:“你?你不是……”
“因为,你的确是我喜欢的类型。”
只是一瞬,笑意便在邵淮予脸上荡开。他盯着眼前人因坦言而羞涩的脸庞,一时如释重负,又想起上次,清风吹起她的衣摆,她引着风筝线在山坡里呼呼奔跑……
天啦!
他喜欢生活里这样跳脱鲜活的人,他觉得有意思,真的特别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