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对不起止不住笑
作品:《无为坐惆怅》 沈安把鸽子交给展明煜,急切地要求他带去医治,自己则取下鸽爪上的纸条,带进屋内查看。用一段细细的红绳绑着,绑了个很丑陋的死结。
为了不撕破纸,只得拿剪子剪开红绳。找来剪子,她看见自己手都在抖,一笑了之。展开后的纸条上写道:偷了鸽子,抱歉。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吧。我很好,勿念!
方一看见那和她如出一辙的丑字,瞬间认出来了,果然是卫鹤的。
沈安失笑道:“怎么是你偷了我的鸽子。什么时候……”她怀疑过沈玄湛命人抓走了,甚至怀疑过展明煜偷去烤了都没怀疑过卫鹤。还好没去质问他们。
沈安心下一动,这是收到她的信了吗?怎么不让驿使送,反倒用鸽子。她将纸条小心存放在装着白花的匣子中后,找笔墨纸砚去了。
既然要写,就把字写得漂亮些,她想一笔一划耐心磨着,却面对铺开的白纸发起了呆,到底要怎么写才好,要怎么写才能不落俗套。
思考片刻,终于决定写一些慰问的话。说起来,他们算互通心意了吗……沈安惴惴不安想到,应该问问吗?罢了,这种事怎么她怎么好意思问,好像自己很喜欢他似的。
笑意露于表面,她提笔写:舅舅,时隔数月……
沈安突然停下,然后大幅度动作地划掉这张,新换了张纸。她习惯开头就是“舅舅”了,虽然嘴巴上不爱喊,架不住写信的时候爱写。她双手捂住两边脸颊,感觉烫烫的。
她重新写:
卫鹤,你敢偷我鸽子!等着吧,我绝不原谅你,要永远记恨你。
本人一直都有为自己考虑,只有你呆傻的总是不顾自己死活。
沈安看着怎么努力写也写不好的字,死心了,反正他的字也没好到哪去。心满意足地塞进函中,赶明再寄出去。
她将信笺交予展明煜,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丢了。展明煜笑嘻嘻伸出手,她心道不好,摸索半天才掏出几枚钱币。谁知,破天荒的,他居然没要钱。沈安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展明煜伸出手拿走信笺前后挥动几下,道:“给谁,阿鹤?”他自问自答,竖起一根眉道:“怎地不告诉我。”
怎么说,沈安乐乎所以了。忘记了他们原来是关系要好的朋友,仓促地欲解释。
“没怪你的意思,走啦。”展明煜不过起了些戏弄人的心思,谁料沈安不觉得玩笑,哎——没意思。他才不想写甚么信给卫鹤,从来只有人寄信给他。
沈安纳闷地看着这有一出是一出的人,也叹息一声。展明煜前脚刚走,沈玄湛后脚就踏入东宫。虽然面上只有他一个人,但沈安总觉得后面还有一大群宦官不知道躲在哪。
来者不善,他首次来这。
沈安身边无人,只得行了个虚虚的礼。沈玄湛直直略过她,径直走进殿中。
殿内陈设不多,两张案、两面柜子、一张榻、几幅挂画,一眼只能看见这些大物件。柜子中摆满了瓶瓶罐罐,插入几个小匣子。
沈安也不顾虚礼了,跟着他进屋,竟不像这东宫的主人。
像她上次一般,沈玄湛自顾自倒了盏茶,话也不说慵懒地靠在坐榻上。莫名其妙的,沈安不喜欢老打哑谜,直来直去岂不是更有效率。
不敢把心中话说出,有一股强硬却看不见的东西,强迫压制住她。沈安双手交叠,挺直后背,伫立在沈玄湛面前,等候发话。
这种氛围中人应该很严肃吧,可是沈安好想笑……不能笑,她知道自己一旦露出一点笑意必会止不住发笑。自己倒是没什么,若是他对远在边疆的那人做什么,不能笑。
她努力回忆起伤心痛苦的回忆,忆起卫鹤走的那日。那日,那日发生了什么来着。那日的痛苦悄然消失了,只记得卫鹤对她表诉衷肠。
完了,她嘴角抽搐,心痒难忍。
沈玄湛黑着脸看女儿笑到直不起身。沈安抱膝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像哭像笑。他像见了污秽之物一般,嫌弃极。
“笑够没。”没有一点起伏的声音。
笑是笑够了,她不敢不笑,干巴巴笑了几声,不敢起身看他。
“起来。”
沈安小脸拧在一块,不情不愿地将头从手臂中抬起,笑着半边脸缓缓起身。哪里还有刚进殿的那副气势。
“还笑吗?”笑字微微上提,咬得很轻。
沈安捣蒜般摇着脑袋。
她不笑,别人可笑了。沈玄湛面上笑着,吐出的字也笑着:“来人。”
来人,来人做甚。来什么人,沈安彻彻底底不想笑了,也后悔自己没憋住。会因为方才的放肆害了身边人吗?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又如何能憋住!
不出所料,果然在某处躲了一大堆宦官。不晓得他把人都藏在哪里,总是会游出一群乌压压的人。沈安不安想着:“犯事了。”
很快,不安转变为愤怒与委屈。
那群尖着嗓子的宦官,提着一只只倒挂的鸽子。鸽子死透了,血凝成块黏糊在雪白的羽毛上,褐的、黑的、红的,死不瞑目。它们瞪着眼珠子,鸽爪上缠绕着一封封信。
她认识这群鸽子,是她日日喂食、遛鸟,含辛茹苦养大的。
乐极生悲,她鼻头涌起酸意,四周都变得朦胧,又热又咸的液体从脸上滑下。她撅起嘴,眯起眼,摇着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她不自主尖叫了一声,胸口很痛,还无法呼吸,一口气始终上不来,倒下前听见沈玄湛冷漠的声音:“好生照看公主,醒了禀告朕。”
梦中,斑驳的土地,裸露一处,堆雪一处……飞鸟,停滞的;树木,枯黑的;野草,枯萎的;人,孤寂的。
她梦见一少年,衣袂翩翩,长身玉立,右手手臂弯折,上面停着白鸟。
一人一鸟立于山巅之上,青山不朽,狼烟从远方袅袅喷薄。那人对鸟说:“去吧。”白鸟展翅飞出,无数只各不相同的洁白鸽子从土地中飞出,遮住大半天空,落下的羽毛如雪,少年站在‘雪’中。
她知道是谁,哭着跑过去,越跑却离他越远。
最后的最后,卫鹤笑着对她说:“对不起。”
沈安醒了,盯着帷幔低语:“对不起……?”她心痛得厉害,呕心沥血养好的鸽子一时之间全没了,是该对不起她。
宫人拨开帷幔,见她睁着眼睛,赶忙禀告沈玄湛。
“为什么要这样。”沈安眼神空洞,真伤到她了。沈玄湛回她:“朕抓了许多鸟,不知漏了几只,让你好生认认。”
“我只想和他说上几句话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恨他。它们都是我养的鸽子,不是舅舅的。”沈安绝望道。
沈玄湛不在乎那是谁的鸽子,也不讨厌卫鹤,反倒十分欣赏。只是,讨厌卫鹤和沈安走得很近,仅仅是这样而已。他看不惯的东西就不应该存在,于是他阻挠这两个人,没有更深沉的原因了,只是看不惯而已。
“你离他远些,便什么事都没有。”沈玄湛抱着毫无理由的恶意,对女儿说道。
也就是说,沈安的信永远送不出去。
这事之后,悲喜交加于之季节变换,沈安大病不起。她没从床榻上起来,只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她本来就脆弱,要有人允许她脆弱。
她为自己考虑,决定做个自私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喜欢是掩盖不了的,她不要远离卫鹤,就算卫鹤会因此受罪。
对不起。
她又晕晕乎乎睡着了,睡梦中很舒服,什么也不用想。展明煜急得团团转,看着沈安醒醒睡睡却一语不发,甚至日夜颠倒的。很多事务都暂时搁置,十万火急的事只得由他作出决定。他只略懂兵法不懂政务,要了命了。
沈玄湛来过;卫青霓来过;各宫的妃嫔来过,他们各自带来太医、江湖郎中,都没什么用。展明煜只是一个小小的贴身侍卫,当然也没什么法子,不过觉着这一幕他曾经见过。
流光更是急地团团转,整日就是守着沈安。她泪眼婆娑,时不时喊一下沈安。
展明煜也是很急。
半夜,四下无人之时。他站在沈安床前,絮絮叨叨说着:“殿下,你醒着吗?看来没有,嗯,你怎么一下病倒了……我干了很多活,你快点醒来吧,我干不住了,求你了……”他把这几日历尽的风霜说了个变,沈安原本安逸的面容竟然皱起眉头来了。展明煜不敢再说下去,怕沈安给他一夜之间说死了,自己只能拉去陪葬。
“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地和阿鹤交代……”展明煜含泪道,忽地,他看见沈安嘴巴动了几下。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就被展明煜想起来了。
当年,卫鹤从火海中爬出,被他救起来之后也是这样半死不活,军医均束手无策。展明煜为了躲懒经常去和小将军说话,也是提到他侄女才肯说话。
渐渐地,展明煜打开了卫鹤的话匣子。展明煜凭借着多活了几年的经验,不断开导他,居然让展明煜聊中用了。
展明煜一语不发地看着沈安,心道:“不会吧。”
他是因为这辈子作恶多端太多才碰上这两个祖宗的吗?展明煜面如土色,不过爱点小财,好点躲懒,仅此而已啊,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做了哪些不可饶恕的罪孽。
展明煜念念有词,什么恨啊、什么泪啊、什么悔啊……吵得不停,沈安嘴角抽搐,头晕目眩,却仍旧竭力骂道:“闭嘴……”
展明煜灿然一笑,可惜在黑夜中无人瞧见他的风姿:“收到。”
没死就行,人这一生总要经历一些坎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