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作品:《修罗场的万人嫌炮灰死遁后

    第三十三章


    王府。


    夕阳未落,暮云合璧。


    清寂树荫旁的一座石亭四面挂账,鎏金香龛里升起袅袅香霭,中间正坐着执棋交谈的两个人。


    薛唤暗暗揣摩着沈倦心意,手上的白玉棋子已不知摩挲了多少下:“六殿下封王在即,不去宫中陪着君父,为何同下臣在此消磨时间?”


    沈倦哼声:“明知故问。”


    薛唤不再绕弯,满带怪异的发问:“……七皇子竟有那般重要?值得一直等待消息?”


    沈倦放下手中书卷,对上薛唤的眼:“我猜不止是我们这般,建康城中等待消息的,怕不下四处。”


    薛唤一惊,原以为六皇子是为私怨才如此留意七皇子,没想到竟是为了大局。


    薛唤赶忙追问:“哪四处?”


    沈倦:“廷尉府骆元,京兆尹王珪和司徒王靖两兄弟,太子和他门下御史中丞柏升,以及……我那位想要以鱼饵诱出犯错世家的父皇。”


    薛唤心口直跳,连忙将棋子握入掌心,拱手道:“是下臣浅薄了。”


    他承认自己一直都对七皇子抱有偏见,觉得七皇子殿审引起的风波会很快消失,没想到远比他想象得更大。


    毕竟七皇子往日行径过于鲁莽无脑,任谁都会这么想。


    薛唤的心中仍有不屑:“不过下臣还是想说,七皇子做不出什么惊天之举,至多去往桓家,以皇子身份压迫。可中书令桓明哪是吃素的?定然不会交人。”


    七皇子去了也是白去,只不过闹一场笑话,为建康城平添一桩饭后谈资罢了。


    沈倦翻阅着书籍:“坐下吧,耐心等着。”


    书页沙沙声和树叶碰撞声交叠在一起,沁人心脾的凉意也悄然侵入石亭。


    比起不动声色的沈倦,薛唤却是心不在焉。


    雷文力得到急报,从远处走来:“殿下,出事了。”


    沈倦和薛唤齐刷刷朝外看去,却见向来不善言辞的雷文力铁青着脸:“七皇子借了谢家部曲,一路闯进来廷尉府封锁路口,把桓家……围了!”


    薛唤腾的一下起身:“什么!?”


    薛唤失态得来回踱步,如此嚣张行径,完全打乱了他的思考。


    便连方才的不屑,都让他的面皮隐隐作疼。


    沈倦低头凝视棋盘:“好棋。”


    薛唤一时间不知沈倦在指什么,连忙追问:“谢家败落已久,哪有那么多部曲?”


    雷文力:“亦有路家的人,但打的是谢家名号。”


    薛唤猛锤了一下石桌,震得棋盘跳了一下:“什么?!”


    路家臣服了?


    不是太子,不是六皇子,竟是那个七皇子!?


    看他在短时间内第二次如此震惊,沈倦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冷静些,怕此刻不仅是你,其他几处还不知道要说多少句‘什么’。”


    薛唤:“……”


    虽是受了调侃,薛唤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心情。


    费尽心血布下的困局,却被七皇子轻易搅动,变成了另一种无可预料的局面。


    那分明是一张无可挣脱的蛛网,一旦掉落进去只有无力等死的份儿。


    可七皇子呢?


    就好像他不是被蛛网裹挟的猎物,而是一根刺向蛛网的矛。


    矛之于网,何其锐不可当。


    纵使七皇子还未救出叶听霜,但薛唤总有种即将败了的荒诞之感。


    沈倦环顾四周,所见皆是脸色苍白。


    他一瞬觉得有趣,又想起这是自己布下的局,面容骤冷道:“莫急,桓明甚难对付,不会那么简单让清昭得逞,且看看清昭究竟会如何做吧。”


    —


    廷尉府前脚刚封住路口,还未来得及派人详细搜查,后脚便有数百披甲部曲闯了过来。


    虽未亮刀,甲胄碰撞,仍是被他们破开了口子。


    “他们是哪里的士卒?这是要谋反吗!”


    廷尉府官吏被撞倒在地,灰扑扑的起身大吼。


    哪知片刻后,便有一人流星飒沓而来,那人正是被数百披甲部曲保护在内的七皇子。


    廷尉府官吏瞬间失了言语,骂也骂不出来,铁青着脸为他们让了道。


    真够倒霉,碰上了这位小祖宗!


    待前方队伍抵达桓家,沈灼便懒散的朝前一指:“给我围。”


    好不趾高气扬。


    随着七皇子一声令下后,便有数百部曲有条不紊,很快把桓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廷尉府官吏吓得一哆嗦,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六神无主的吩咐:“你们守在这里,按兵不动,莫要轻易得罪,你们担待不起,我速速入宫禀明状况!”


    那边的廷尉府不敢轻举妄动,这边桓家门童便更不敢了。


    桓家门童刚打开了一道门缝,抬眼便是肝胆欲裂的画面,撒腿便朝着里面跑去。


    “快——”


    “快去禀告家主!”


    莫说十几岁的门童没见过这阵仗,便是几十岁的匠工们同样惊惧了起来。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外、外面有人围了桓家……”


    ‘七皇子’三个字,便如过境蝗虫,连说都不敢说出口。


    桓家寿宴后便是一场清谈,此刻正有无数勋贵汇聚桓府。


    其中一人不由怒斥道:“荒谬,我倒想看看谁敢如此混账!好让我骂他个狗血淋头!”


    待众人一同走出桓家大门,便瞧见了诸多气势汹汹的披甲部曲。


    为首的正是一袭红衣的沈灼,面若寒梅,肤色赛雪,此刻映着天边残霞,照亮连日大雨的阴靡,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小殿下拥有着惊人的存在感。


    那人当场偃旗息鼓,唯唯诺诺的拱手道:“七、七皇子。”


    众人:“……”


    说好要骂个狗血淋头呢?


    他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又被兵卒腰间长刀吓得脸色苍白。


    无人敢吱声。


    在场无不鸡飞狗跳,但七皇子是‘赶’,他们才是那只被赶飞的‘鸡’。


    几十人当中,唯有王元鸿愤怒骂道:“沈清昭,你竟敢调动士卒,围了一个世家大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灼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衣衫,掸走灰尘。


    可众人看得清楚,他衣衫整洁干净,哪来的灰尘?


    把谁视作灰尘,答案不言而喻。


    王元鸿面色铁青,被气得言辞狠厉:“你此番行径,必遭重惩!今上和太子不会放任你如此!”


    那日太学府后,据说二叔王靖在宫内受了今上提点,转回头便把王元鸿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时问他‘为何不好好争取七皇子伴读之位?你还有没有点眼力见?’


    一时又问他‘凭你也敢同七皇子针锋相对?是王家把你养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王元鸿兀然被骂,又不敢顶撞二叔,老实收敛了多日。


    甚至不光是他,据说那日诸多太学学子,回去都挨了长辈的责骂。


    谁知今日在桓家,竟然又遇到了沈清昭这瘟神!


    “我向来蛮横惯了,你们王家才知道?”


    “还是说你们王家一直以为我柔善温顺?那可不行,我向来不喜旁人误解!好让你们王家亲眼看看,我可以蛮横到何种程度,免得王家连提防我都不会。”


    沈灼一脸无畏,漫不经心的笑道,“我这可是为你们王家好啊!”


    王元鸿:“……”


    众人:“……”


    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王元鸿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额头的青筋凸凸的跳着。


    其余人也不敢造次,生怕自己无辜受到牵连。


    阴阳怪气到王元鸿哑口无言,沈灼这才说起:“我听闻桓家宣扬出了刺客,特意率众前来帮助桓家,哪怕父皇知晓,也只会夸我识大体。”


    王元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便连一旁的谢离疏,都心虚的瞥开了眼,生怕面对一众世家公子谴责的目光。


    别看我,我不是这样的坏人!!


    王元鸿本欲再辩,沈灼抢先一步,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时机:“再说了,刺客刚从本殿下手中逃脱,立马就来了桓家。若是被其余世家知晓,只怕要说是本殿下特意放走了刺客,好让刺客故意来为难桓家!”


    末了,沈灼还要愤愤的补了一句,“这口气谁愿咽下谁咽下,本殿下不咽!”


    谁这么污蔑过你了?


    分明都是你沈清昭自己在说!


    事已至此,所有世家公子几乎同时对上谢离疏的眼,隐隐有想让谢离疏做主的意思。


    谢离疏:“……”


    可惜,他要助纣为虐了。


    谢离疏昧着良心说:“那名刺客之前刺杀过殿下,殿下将他放在谢家,原本是打算钓出幕后主使,谁知刺客跑了之后不好好藏着,竟直接来了桓家,桓家也未免可疑……”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紧张了起来,“依我看,恐、恐怕是桓家故意窝藏刺客。”


    这两人蛇鼠一窝啊!


    众人瞪直了眼,没成想谢离疏也是这种人!


    谢离疏的良心更痛了,却接到沈灼满意一笑:“正是如此!说得极好!”


    谢离疏:“……”


    求你了,别满意。


    他谢离疏一世英名,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做坏人也做得这般得心应手。


    双方完全不敢称是对峙,只是一边倒罢了,可唯有谢离疏知晓他们此行有多么惊险。


    前有殿审一事大获全胜,后有叶家私苑线索落入沈灼之手,沈灼得了太多的好处,已经引来晋宣帝猜忌。


    正如沈灼所言,他若鲁莽,晋宣帝才能安心。


    ‘叶家大案父皇想当个鱼饵,一条鱼都没勾上来怎么能行?我去闹大,才有可能钓出父皇想要的那条鱼。不然为何他会派韦光庆来说,刺客交给我来处理?而不是让我把刺客移交廷尉府?’


    回想沈灼的话,谢离疏只觉得惊得冷汗直冒,心脏沉坠得宛若拴了块巨石。


    这是晋宣帝在沈灼彻底接任叶家大案之前,为沈灼布下的考题。


    恐怕现在,晋宣帝正命人一字不漏的禀告着沈灼的所作所为。


    险。


    不光是明面上救出叶听霜险,暗面上赢得晋宣帝的信任更险。


    夕暮欲晚,夜色催来,明与暗浑浊交织。


    远处夜风送凉,吹来料峭春寒,冷意也随之漫漶。不知不觉间,一轮明月已挂上树梢,将目之所及照成霜白。


    此刻已过去小半时辰,桓明迟迟没有出现。


    沈灼不满催促道:“中书令还不肯现身吗?难道想当缩头乌龟?”


    话音刚落,世家公子身后便赫然出现了一个人,他们从喧哗到两两让路,终于让那人来到了最前面。


    来人正是桓明,一身清雅装束,手中还拿着一方麈尾。


    时人多追求名士风骨,连朝中重臣亦不例外。


    “如此大动干戈,还不惜围了桓家,不知七殿下意欲何为?”


    终于撞上了!


    众人细声惊呼,又强按心头惊诧,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聚集了过来。


    沈灼:“中书令好大的官威,这么久才姗姗来迟。”


    桓明眼皮直跳:“七皇子擅自围了桓家,臣都没有叫冤,七皇子怎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太子前几日的回护,终于让桓明知晓太子要将‘假宠’变成‘真宠’了。


    必须解决了七皇子,才能断了太子的念想。


    没成想只是一试,刺客竟真的闯入了桓家。


    他刚下令排查桓家,便听到七皇子把桓家给围了。


    若非多年来的教养,桓明当场便要发怒。


    当上桓家家主二十余年,竟是头一回受到此等屈辱。


    沈灼:“刺客被本殿下安置谢家,又怎的突然来了桓家,中书令心里没数吗?”


    谢离疏:“……”


    这是将沈倦做的事按在了桓明的身上?


    说着,沈灼便在一众世家公子瞠目结舌的眼神之中,吩咐人找来坐榻和酒水,当着众人的面儿坐下:“今日中书令不给个说法,本殿下还就不走了。”


    太嚣张了!


    人群里迸发出一阵闹哄声:“无耻之尤!”


    然而愤慨又有何用?


    事实上竟真有人信了沈灼的鬼话。


    是啊,谢家再怎么看守不力,刺客为何离了谢家后又直奔了桓家?


    桓明再好的教养,面容也在黑暗深处扭曲了起来:“七皇子就不怕今上重重责罚吗?”


    部曲们挂上依次亮开的灯笼,橙色暖光汇聚在沈灼身上。


    二人刚好被明与暗分割,好似天然为敌。


    沈灼:“今上早就下过口令,刺客一事全权由本殿下做主。谁若不信,大可差人问问宫中,看看本殿下有没有说谎?”


    竟不是无理擅围?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的愤恨泄了三分。


    桓明:“今上是有口令,却没说过七皇子可以围了一个大世家。”


    沈灼却不理会桓明质问,冷漠扫视着众人:“你们帮扶桓家说话,可否知晓那名刺客的重要?叶家上下何其冤枉?他们一度二度上达公函,却如石牛沉海,一去不返。本殿下被刺客暗杀,强忍着没杀刺客泄愤,反倒留了他一条性命,不就是想为大局考虑?想为叶家翻案?”


    众人一阵语塞,回想七皇子从前骄纵、跋扈、恶毒的性子。


    的确……


    拿他没杀刺客这一点,便算是极大忍耐了!


    沈灼解开了手掌的包扎布条,竟有好几道刺眼的伤口。


    他肤色似雪,被霜白月光一照,显得更为清透瓷白。然而那些伤口,就像是玉净瓶上的裂纹,只让人觉得心疼又可惜。


    “这便是抓刺客时受的伤。”


    嘶——!


    金尊玉贵的皇子,竟这样凶险才拿住了刺客,在刺客逃跑之后,他自然要气急了。


    世家公子们眼神闪烁,却是难得的愧疚了。


    桓明面色愈发凝重,暗叫一句糟糕,人心已经在随着沈灼而去了。


    殿审吃的亏,断不能吃第二次!


    他正要开口,便听沈灼说道:“今日我只针对桓家一家,也只针对这一事,但凡愿意同本殿下共饮一杯之人皆可自行离去,本殿下绝不追责。”


    紧张得到了宣泄口,那份宽容变成了虏获人心的利器。


    权势便是如此迷人。


    哪怕卑劣肮脏,傲慢跋扈,皆会被其掩盖,然后高高捧起。


    如同在泥塑中,糊上一层又一次金箔。


    神佛如此,人亦如此。


    正如现在。


    桓明气息骤冷,知晓周围的世家公子已受到蛊惑和教唆。


    他们这位七皇子向来草包,却如他的舅舅祝熙之一般,极善拿捏人心。


    幸好,他还不自知。


    于是当真有一个个世家公子从包围之中走出,朝着沈灼拱手,拿了桌上的酒,顺道一饮而尽。


    “多谢七皇子。”


    此时收到消息赶来的谢氏宗老们,本想要责备谢离疏调回谢家部曲,可看到这一幕时,他们把话全都给吞到了喉咙里。


    世家公子如鱼儿讨食般挤出人群,并拿起酒杯同沈灼对饮,那画面形成了一种怪异的压迫和蛊惑。


    一个带动着一个,一个影响着一个。


    教人想要臣服。


    谢氏宗老们再也不敢要回部曲,为叶家‘伸冤’的帽子一旦扣下,一切都成了定局。


    他们被高高架起,被礼义廉耻围困。


    寸步难行。


    桓明暗骂一声‘废物’!


    好不容易派人请来的谢氏宗老,竟半个字都不敢说,还装得一脸正义凛然的模样。


    桓明冷笑道:“七皇子手段好生厉害。”


    不光懂得恩威并施,软硬兼施,还懂得用礼义廉耻威逼谢氏!


    七皇子的优秀,再度超乎他的想象。


    可若沈灼并非草包,为何让自己的名声成了那样?


    桓明呼吸一窒,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他是为了太子。


    为了不夺其锋芒,故意装傻扮痴。


    太子当真将他养得极好。


    可惜。


    那一日桓家寿宴密会,太子说的那些话,不像是兄长对弟弟,惊得桓明夜不能寐。


    即便是为了太子,也得打压七皇子!


    桓明朝着家奴招了招手:“把刺客带出来。”


    刚饮下那杯酒水的世家公子,忽然猛咳了起来,酒水呛得他面颊通红,面上止不住的惊诧之色。


    “原来方才中书令来迟,是在抓刺客?”


    “桓家愿将刺客交出,这下七皇子便没有理由为难桓家了吧?”


    沈灼酒水都醒了大半,被冷风一灌,吹散了面颊的殷红。


    他可不觉得桓明有那么乖顺,让交刺客便交刺客,定然是有更大的难题等着他。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当真有一名魁梧奴仆,将刺客带到了众人眼前。


    来人被套了麻袋,又被五花大绑,只隐约窥得身形。的确不像叶听霜,但不知是否做过伪装。


    夜风凄厉呼啸,吹得枯枝摇颤,被灯笼一照,在众人的身上落下狰狞的剪影。


    难得的明朗之夜,也生出几丝阴寒。


    桓明紧盯沈灼,突兀的扯出诡谲的笑容:“殿下的伤真是刺客所为?”


    “……当然。”


    沈灼随口回道,心里一直在盘算。


    身形可以伪装,长相却不能。


    桓明究竟是何用意,为何是套了麻袋,而不是让叶听霜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来人真是叶听霜吗?


    桓明:“以殿下平日跋扈的性子,现在却忍成这样,臣还以为殿下同刺客有勾连呢。”


    沈灼:“中书令这是什么意思?”


    桓明拿出了匕首,杀气腾腾的送到沈灼面前:“桓家可以把刺客交出,但得烦劳七皇子刺他一刀,以此来证明七皇子方才所言非虚,同刺客没有勾连,只是想拿他为叶家伸冤!”


    谢离疏的面皮几乎快要崩不住,桓明是拿沈灼方才压谢氏宗老的‘大义’,反过来压沈灼?


    本欲离去的部分世家公子,也于此时停下了脚步,再度将视线集中了过来。


    中书令方才一言不发,竟是早有安排?


    桓明目光幽暗:“七皇子疑虑刺客不逃走为何直奔桓家,桓家却疑虑七皇子抓到刺客后为何不移交廷尉府。若你我皆是想为叶家伸冤,合该互通信任。”


    说着,他便将匕首摊在手心,匕刃在霜白月色下泛着冷光,“七皇子为何不接匕首?”


    沈灼冷笑一声,目光放到了麻袋套着的人。


    若是承认眼前之人是刺客。


    万一桓明使诈,他刺下去后,再随意将人领了回去,便是白白闹了这么一场。


    若是不想承认眼前之人是刺客,便得拿下麻袋。


    万一真是叶听霜,便是他亲手把叶听霜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变相让叶听霜担了刺客之名,届时才是真的洗脱不了了。


    左也是难,右也是难。


    “中书令言之有理,七皇子为何还不动手?”


    “七皇子方才不是说了吗?他怒然围了桓家的理由,就是怕人说他同刺客勾连。”


    “这一刀又非杀了刺客,只是让两边互通信任罢了,也能消除七皇子自己的嫌疑啊。”


    人群喧躁了起来,弱下去的议论声渐渐开始变大。


    七皇子围困桓家本就声势浩大,此刻不光是吸引了众多勋贵公子,也让最外围的廷尉府官吏瞠目而视。


    与此同时,方才说进宫禀明的廷尉府官吏,便领着一人前来。


    待看清楚来人,周围的喧躁更大。


    “这不是御前的薛才瑾吗?!他为何会来这里?”


    “难不成今上……”


    眼下的对峙如箭在弦,被逼到了互不相让的地步。


    所有人惊得连眼睛都不敢眨,屏住呼吸望向沈灼。


    薛才瑾一身精锐甲胄,来到了人群中间:“今上已明白中书令之担忧,命我在此做个见证,倘若刺客真的同七皇子无关,那七皇子便不存在私心,今后叶家大案应交由七皇子主理。”


    嗡——


    薛才瑾带来的消息过于惊愕,在场之人无不脑子嗡鸣。


    什么?


    不是刺客交由七皇子主理吗?何以变成了叶家大案!?


    场面骤然沸腾,伴随着众多止不住的抽气和惊呼,最后一批想要离开的世家公子也就此驻足。


    沈灼等待的便是此刻。


    他看着桓明,眉眼弯起,忽然接过了他递来的匕首。


    匕鞘砸落于地,哐当一声,只在呼吸之间,匕首便刺向了对方的右肩胛之中。


    锃亮的匕首被清冷月光反射,刃光寒气逼人。


    血水染红了粗糙的麻袋,沈灼狠狠拔出了匕首,热血飞溅在他的脖颈上面。


    他的肤色似雪,血点便格外刺目。


    沈灼狰狞的笑道:“中书令可满意?”


    所有人几乎同时颤了呼吸,只得呆滞的看着沈灼。


    不是柔弱,不是软绵,更不能算作美,而是一种侵略性。


    争夺、强占、使得无数人不由自主的瞩目。


    桓明一时错愕,没想到沈灼下手如此干脆。


    不!


    不对劲!


    薛才瑾不像是他派人去请的,却像是沈灼派人去请的。


    沈灼早有动手打算,却一直等到了薛才瑾到来。


    这下子叶家大案当真要落到沈灼手中了!


    桓明瞬间想通了这一点,不情不愿的咬牙道:“看来七殿下的确没有私心,放人!”


    桓明气息粗重,手上的麈尾手柄几乎要捏碎。


    不过还好,准备的并非刺客,沈灼还是着急了。


    等沈灼走后,他便下令封住桓家,然后一个个排查,保准儿能抓住真的刺客。


    沈灼就算是赢,也只是暂时!


    家奴听罢,便不再挟持,而是把人给推了出去。


    沈灼接住了麻袋,听到了麻袋里粗重的呼吸,不动声色的把人交给了谢离疏。


    薛才瑾这才朝着众人颔首:“下臣会把今日所见,一字不漏的禀告今上,便先行告退了。”


    众人干笑拱手,目送薛才瑾离去。


    七皇子在殿审的影响仅在一部分世家,可今日桓家宾客满座,许多人都参与进来,怕是要扩大至整个建康城了。


    瞧见薛才瑾的身影消失于黑夜,沈灼撤了谢家部曲,又将刺客绑上牛车,一场闹剧才烟消云散。


    桓明铁青着脸,赶忙回了桓家。


    “快!封住家门!”


    待到所有人入内,方才将套着麻袋的‘假刺客’带出的魁梧奴仆,突然拿出匕首自裁身亡,他倒在了地上,温热血液溢撒当场。


    这事儿发生得过于突然,桓明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直至柴房跑出一名赤/裸着身体的奴仆,在场众人才回过神来,连忙询问:“你、你怎会这样?”


    赤/裸着身体的奴仆惊慌道:“家主,奴方才被人打晕,替代之人还在房内,究竟是何人被七皇子带走了?”


    桓明顿时呲目欲裂:“糟糕!那人真是刺客!”


    沈灼莫非在那个时候便已知晓,所以才顺着他演完了戏?


    还以为自己留了后手,现在看却成了一场笑话!


    满盘皆输!


    不仅让沈灼救走刺客,还让他拿捏了叶家大案。


    接下来桓家要面对的,是不是宗天朗的军马案?


    这两个案子,分明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牵连甚深!


    “家主,现在要不要告诉今上,今日来桓家的刺客就是叶听霜?”


    桓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无凭无据,我今日又那般针对七皇子,今上会相信吗!?”


    心口的郁气吐也吐不出来,一种被人玩弄鼓掌的感受油然而生。


    可怕的是,这竟是那位七皇子带来的。


    昔日七皇子为鱼肉,他为刀俎;


    如今他这把钝刀,再也割不动那块鱼肉。


    桓明狠狠锤了下柱子,眼底浮现狠厉:“还有转圜余地,七皇子当众刺了刺客一刀,只要叶听霜恢复身份,又能发现他身上那个位置的伤口,就能断定他是今日来桓家的刺客!叶家大案,决不能由七皇子来查!”


    这是最后的机会!哪怕鱼死网破!


    “快!追上七皇子!”


    —


    雷文力在说起此事时,他木讷的脑子都勾勒出了那种心惊动魄,便更别提石亭内的两个聪明人了。


    乌云遮蔽了弦月,王府内由明入暗,一团微弱烛火在寒风中忽明忽灭。


    棋局早已破败,乱子打乱了一切。


    沈倦孤坐石亭,霜白的月光透过幔帐,落于他的乌发之间。


    他微微低头,面上覆盖了一层阴翳,早已无法从棋盘之中分辨出正确的走法:“看来没路了。”


    沈倦看向了雷文力:“桓明让清昭刺了刺客一刀,然后呢?”


    雷文力摇头:“急报只到这里,后面的事无法得知。”


    沈倦却笑,又忽的凝重起来。


    雷文力猜不到,不代表在场两人猜不到。


    薛唤光是听到禀告就足够心惊动魄,他频频骇目,心脏鼓动难受。


    无论桓明设下什么计策,皆被七皇子轻松应对。


    这一局,是七皇子赢了。


    他作为沈倦手下幕僚,从前只将对手二字放在太子身上,认为只有太子才配做六殿下的对手,现在惊觉还有一个七皇子。


    沈倦:“怎么?想去看了?”


    薛唤这才回过神来:“下臣、下臣……”


    他讪讪几句,最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沈倦并不在意:“无妨。”


    薛唤站起身来,郑重朝着沈倦一拜:“方才是下臣失态,但殿下须知,七皇子虽然应对得漂亮,事情却未完全定论。”


    沈倦:“何解?”


    “今上说的是‘要确定七皇子和刺客毫无关系’,说明在主理叶家大案之前,今上布下的考题仍在。刺客一日不解决,一日便会成为七皇子软肋。”


    薛唤眼神锐利的看向沈倦,“桓明今夜大约要鱼死网破。”


    沈倦轻笑一声:“的确。”


    凝重到无法流动的气氛,渐渐有所松缓。


    雷文力嘴笨的安慰道:“其实这也是今上对殿下的拳拳之心,叶家大案会被所有人都死死盯着,七皇子站了上去,哪能不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今上想钓上来的鱼越大,鱼钩上的饵就越惨。若是没有自保的能力,便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鱼饵本是叶听霜一人,今上却嫌不够重。


    于是加上皇子,一名注定会被舍弃的皇子。


    雷文力结结巴巴的说:“况且正如薛先生所言,七皇子不一定能接走刺客。”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远远自石子甬道而来。


    他身披月华,迤迤然而来。


    君照雪带来了新的急报:“接走了。”


    此言一出,惹得石亭内的人全都侧目而视。


    雷文力当场失声,错愕了许久。


    沈倦追问:“真是叶听霜?”


    君照雪:“叶听霜潜入桓家,一直没有被桓明捉住。眼看着七皇子来要人,桓明又想出拿替身的法子。叶听霜见到后,便由真替假,成功把自己替了出去。”


    沈倦紧抿着嘴唇,猛地将石桌棋盘掀翻。


    棋子掉落一地,他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失态。


    固然叶听霜计策大胆,也有清昭顺势而为。


    好一个一唱一和!


    沈倦笑得难看:“叶听霜果真聪明绝顶!”


    这样的人,死心塌地的留在了清昭身边!


    诱导了,离间了,动用多少算计都无法将他们分割!


    君照雪:“桓明还真以为是自己派进宫内的人请了薛才瑾,而是沈灼在一开始便请了薛才瑾,沈灼才敢围困桓家。弄出这番动静的理由,六殿下还想不到什么原因吗?”


    沈倦嗤笑:“你想暗示我什么?不妨直说好了!清昭从前一直在藏拙,不然断不可能立马变得如此聪慧。”


    可笑的是清昭如此聪慧,却舍不得对太子使出,遇上其他人,便聪慧尽展。


    沈倦眼眸里布满血丝:“看看,不光是我,连你,他都舍得拿聪明才智对付,只有太子,只有太子!”更别提那个桓明!


    君照雪:“沈灼还有一个破绽。”


    沈倦气息粗重:“你是说查到伤口就能确定叶听霜是刺客?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清昭躲过了呢?”


    亭内所有人都不禁顺着沈倦的话想了下去——


    若七皇子真的躲过,自此以后,朝野震动。


    沈清昭的身份和鲁莽,会让他成为晋宣帝眼中,最适合挥舞叶家大案这把刀的执刀之人。


    他将成为不二人选。


    他将——


    一、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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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